四聖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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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简体版】

朱倍賢 7-19-16

「四聖諦」是統攝原始佛法修行的大綱(《中部28經》 等):以甚麼角度來切入看似複雜的生命經驗,才能 進入核心地 去處理困頓內心的力量?應該如何探索、處理 漫漫無際的心理活動,才能找到 脫離困頓的線索,可靠地脫離困頓?

一般人以為「四聖諦」只是佛法教義的既定論述。他們誤以為「四聖諦」的運作只是在內在化教條、背書某種既定的哲學立場。實際上,「四聖諦」最重要的作用,是在禪修技巧操作上,做為引導注意力的大綱。也就是說,「四聖諦」提醒禪修者,該留意於境界中的哪個部分、該將修行的氣力放在哪個使力點。

以「四聖諦」來引導、框架自己用功的方式和方向,叫做「如理作意」—即是 正確使用注意力 和 導向努力 的方法;注意力有在處理 境界中 能幫助「離苦得樂」的關鍵區塊。任何「離苦得樂」的嘗試(嚴格地講,這包含了人類所有的動機和活動),脫離了「四聖諦」探索、處理問題的模式,往往會落於不當使力、徒勞無功、甚至問題的惡化。

如同科學研究需要依循「方法論」(methodology),才能導出有效的觀察和應用。例如,在病理學(pathology)中,有既定的、符合科學原則的程序與方法:如何辨知、分類病理徵狀,整理出可廣泛適用的臨床診斷;在追溯病理成因的過程,如何分別和控制「變量」,以精準確認事物的因果關係;如何在已知的病理上,推知出疾病未來可能的變化和改善,和該疾病正確的療程…(看得出這就是「苦」、「集」、「滅」、「道」的內容嗎?)。

一個成熟的科學學科,像病理學,已積累大量的觀察和實驗,而有所確認的知識。同時,也提供了 其「有效性」已被反覆驗證過了的「方法論」,幫助病理學家繼續擴充新知識、檢驗或改良已知的知識。簡單地說,就是病理學中有一部分是已確認成立的知識,有另一部分,是能幫助研究員繼續探索的方法論。

同樣地,「四聖諦」不只是提供結論、教義總結,更重要的是它作為修行「方法論」的運用。作為佛法的「方法論」,「四聖諦」是所有原始佛法修行技巧的指引,適用於 從入門到終極解脫 的每一個修行階段。這在以下,將作更具體的說明。


先說「四聖諦」中「諦」字的意思

真諦(sacca),不同於一般宗教中、純粹信仰中 所謂的真理(如 神教中堅持的:誰才是真神、神的兒子、神的使者、甚麼是神的旨意…),而是因為以下的原因而被稱為「真諦」。

經驗主義特質:立基於 實際身心經驗層次上 的運作。不是光立基於權威(如 神教中的神啟之說、後代佛教對「聖言量」無限上綱…)、信仰、既定俗成、想當然耳的思辨(見 《增支部3.65經》)。

適用性:通遍、恆久地適用於任何「離苦得樂」的努力。

有效性:能正確診斷、依循「身心活動的自然因果法則」(法住),因而能穩靠有效地達致「離苦得樂」。

可複製性:其適用性和有效性能夠不斷被自己和他人重複、驗證。


接下來,「四聖諦」中「聖」字的意思

聖(ariya),有「尊勝」、「屬於尊貴心境、屬於解脫者的」、「能令人尊貴、通達解脫者境界的」等等涵義。

佛陀自證解脫後,有許多獨脫世間的非凡洞知。但在審核緩急輕重後,決意將有限的說法時間,放置在最迫切、最核心、最「尊勝」的命題—「四聖諦」。所以《相應部56.31經》提到:如來選擇不講說的法,如林中之葉的繁多;如來選擇講說的法,如精選過的掌中之葉。

愈能貫徹「四聖諦」,愈能與聖者(即 體驗到不可能退墮的解脫的人)的認知接近、等同。這些認知包括:透過正確的努力,「離苦得樂」真的是可能的;真實、穩靠的快樂,一定不是建立在傷害、互相吞食、倚仗條件因緣上的;世界上太多雜染、迷惑、無益的觀念和信仰,去蕪存菁後真正能達致「離苦得樂」的,就是「四聖諦」,而尊貴有價值的人生,是貫注於此命題的…。

「四聖諦」既是解脫的心所共同認同(「屬於尊貴心境、屬於解脫者的」),也是能令還未解脫的心體證解脫(「能令人尊貴、通達解脫者境界的」)。

正在學習「四聖諦」的人,就是生命方向朝著解脫的人。他的身心流露逐漸省力優雅—能逐漸看到一般人大部分的動作,都是 無益「離苦得樂」、多餘、增添忙亂、混淆方向的。他的動作,以「四聖諦」為引導,紮實明確地趨向「善」。

體現「四聖諦」的人就是解脫者。他的身心流露是省力優雅的—能看透一般人大部分的動作,都是 無益「離苦得樂」、多餘、增添忙亂、混淆方向的。他的動作,近乎無為而不逾「四聖諦」,顛撲不破地止於「善」。

不管是已體證「四聖諦」的解脫者,或是「四聖諦」的正在修學者,他們的「尊貴」、「尊勝」不是來自於身世、物資、人脈,也不是來自 世俗的趨鶩崇拜。


「四聖諦」的內容:「苦」、「集」、「滅」、「道」

「苦」的基本含意

淺地講(通世間法):對應某種不穩定、不可靠、不盡如所欲求的狀況,所經驗到的困頓、逼迫;內心的寧靜、平安被衝擊的時候。

深地講(通出世間法):對應一切有為法的不穩定、不可靠、不盡如所欲求,未解脫的心無可避免會不斷經驗到的困頓、逼迫。只要還有不醒悟的內心活動,內心的寧靜、平安 就無法自主地 隨時會被衝擊。

佛陀的總結:「五取蘊是苦」—抓著、扛著、愛著身心,在其中建立自我感,就必定經驗困頓、逼迫、平安感被衝擊。雖有不同程度和形式的苦,但在最深層處,此為根本。

針對「苦」,佛陀所指示的是:「當知」—透徹坦誠地察覺、面對、了解。察覺到「苦」,才有機會建設性地處理「苦」。坦承面對,才不會像一般人,採用於事無補的對應方式:放任無助、逃避、麻痺、迷惘、迷信、隔靴搔癢、苦上加苦…。

「苦」—淺的操作實例(通世間法)

以「無聊感」為例。禪坐中「無聊感」生起。若不察覺、任其延續,或對「無聊感」無動於衷、不知不覺,或是以不善巧的方式對應(如上面所提過的:放任無助、逃避、麻痺、迷惘、迷信、隔靴搔癢、苦上加苦…),「無聊感」的慣性就被強化。察覺、警醒到「無聊感」的「苦迫」,才有機會讓心面對一個終須解決的問題(眼前不解決,以後還會是問題,而且還會牽絆著更多不可掌控的附帶問題)。而且,警醒到了「無聊感」的「苦迫」,心 已經一個程度能跟「無聊感」保持距離,已經做到鬆脫「無聊感」鉗扼的第一步。

「苦」—深的操作實例(通出世間法)

以「平捨」為例。禪坐中,體驗到「平捨」、「厭不厭俱捨」(對境界不歡迎、不抗拒的寬坦心境)。若不察覺「平捨」中還有「苦迫」,就容易滯留、卡在這種 細膩但不究竟的境界。這麼一來,很多禪修者以此為足,無法進一步體證到「無作」(atammayata)的「出世間法」。更糟糕的,還有以「不如理作意」的方式來理解、對應「平捨」的心境,將其喚作、當作「宇宙本體」、「真如之心」…。

反之,依循「苦諦」而留心的禪修者,不把力氣放在陶醉於所成就的境界,不把力氣放在 脫離身心活動範疇 的臆測、迷思(maññati),而能察覺「平捨」中還有細微「苦迫」。或發現其中仍有不穩定的「心行」,或發現其中仍有「我執」在支撐、攀附著「平捨」,這樣,才有機會讓心面對、開始處理 一個終須解決的問題(眼前不解決,以後還會是問題,而且還會牽絆著更多不可掌控的附帶問題)。而且,警醒到了「平捨」中可能存有的「苦迫」,心 已經一個程度能跟「支撐、攀附等等的心行」保持距離,已經做到鬆脫「有作界」鉗扼的第一步。

「集」的基本含意

造成內心困頓的內心活動;自心製造困頓、困陷自己;準確地診斷出造成內心困頓的力量,所以能「解鈴還須繫鈴人」地開始拯救自心。

同一種境界可能有算不清的成因,但是「集諦」單單處理 可覺察、有使力處的成因。也就是說,「集諦」只處理在 身心意志活動範圍中(「身行」、「心行」)的成因。這是佛法的「業力」教育(常被 後代經論 誤解為 機械性、宿命論的報應說)—專注將注意力放在自身可努力的地方、以及自身努力所能產生的即刻和長期效果。

「集」—廣義地講(通世間法):依循「身心活動的自然法則」(法住),準確地診斷出某種境界 是透過何種內心活動而促成、建構、「集起」。

了解「集起」的原因和過程,所以準備好了 能對症下藥地 改善、淨化、超越該種活動方式。知道具體上該培養甚麼動作、調整甚麼動作、中止甚麼動作、放下甚麼動作,才能瓦解、出離 某種在當時相對不善巧的境界,才能瓦解、出離 某種困頓、「苦」。

狹義地講(通出世間法):「渴愛是集」—只要內心還有飢渴感,就會被推逼、被驅迫,就會有動搖、苦迫。「渴愛」沒有從心中徹底淨除,心 就情不自禁 需要對某種條件 依賴、餵食、攀附、維護、捉取…;心 就被該條件設限,被某種自我感綁縛,對該自我感愛著,隨著該自我感 經歷生老病死、以及一切伴隨著「我執」所必有的苦迫和壓力(這就是「緣起」的內容)。所以說「渴愛」是苦的「集起」、促因。

針對「集」,佛陀所指示的是:「當斷」—瓦解、淨化造成內心困頓的力量;任何會障礙通透解脫的,不管是盲點、執著,不讓它們有在內心藏身的餘地,不讓它們有延續、再生、滋長的可能性。

「集」—淺的操作實例(通世間法)

仍以「無聊感」為例。眼前的「無聊感」的生起、延續,其中一個關鍵性的原因是,身心缺乏恰當的、有品質的滋潤(像是 呼吸對全身的按摩感、清楚導向一個有利益目標時的喜樂踏實感、內心伴隨著像是「正念」、「擇法」、「精進」、「喜」、「輕安」、「定」、「捨」的良善品質);提供給身心的「食物」(刺激、滋補、立足處、「造作活動」的原料)是「垃圾食物」。

健康、良善的「食物」,不只會暫時排解「無聊感」,還能幫助改善內心的「體質」,以致更長久的安樂和提升。透過有限度的實驗、觀察,確認「無聊感」與 某些不善巧活動模式 之間的因果關係。

「集」—深的操作實例(通出世間法)

仍以「平捨」為例。禪坐中,體驗到「平捨」、「厭不厭俱捨」(對境界不歡迎、不抗拒的寬坦心境)中還有「苦迫」:「平捨感」是無常、生滅、不穩定的;「平捨」是透過意志的造作與支撐,而被延續,其中仍有極為細微的「使力」。

了解到心之所以因為「無常、生滅、不穩定」而感到脅迫、不安,是因為心還在攀附著「平捨」,在「平捨」中建立自我感;了解到運作意志的「使力」,之所以變得有負擔,是因為心於「使力」 參與、將其扛起。

透過通透的實驗、觀察,確認所有「苦迫之集起」最根本、最細緻的原因,在於「無明迷想」、「渴愛」、「捉取」、或「自我位格之形成」…(佛法的「出世間法」可從不同角度契入)。

「滅」的基本含意

認知超脫困頓的可能性;體證超脫困頓的自由;「集」的瓦解。

廣義地講(通世間法):先了解「集起」的原因和過程,準確地診斷出某種苦迫的境界 是透過何種內心活動而促成、建構、「集起」。然後,針對性地剔除、截斷該因素。

或是直接截斷該因素,或是間接剔除該因素的助緣、燃料、孳生環境;或是漸進式、重複地瓦解該境界,逐步削弱對該境界的癮頭、慣性;或是一次性、直探源頭地拔其根本,斷除它未來再生的可能性。

狹義地講(通出世間法):終極的「滅」即是「涅槃」—推逼自心的最根本力量(貪、瞋、癡),都趨向「寂滅」;所有自我設限的位格(「我是…」、「我能…」、「我在…」等—統稱「我慢」),不再束縛心;生命中的「還不夠…」、「不穩定…」等所有困頓、苦迫,都「清涼」止息;終極的滿足、止渴,無可限量、無有方所的寂靜、自由。

針對「滅」,佛陀所指示的是:「當證」—親自體驗受用。親證多少分,就確知多少分;愈確知,就愈篤定繼續向前,直到不假他人的終極解脫。

「滅」—淺的操作實例(通世間法)

仍以「無聊感」為例。建基於對「無聊感」的「集」的了解,禪修者知道要瓦解或避免「無聊感」,須提供身心恰當的、有品質的滋潤(像是 呼吸對全身的按摩感、清楚導向一個有利益目標時的喜樂踏實感、內心伴隨著像是「正念」、「擇法」、「精進」、「喜」、「輕安」、「定」、「捨」的良善品質);避免餵食身心「垃圾食物」。透過有限度的實踐、貫徹,瓦解「無聊感」與「無聊感所伴隨的苦迫」,體會 因出離「無聊感及其苦迫」的「解脫」。

「滅」—深的操作實例(通出世間法)

建基於了解「最根本、最細緻的苦」是如何「集起」,禪修者致力於瓦解和根除「無明迷想」、「渴愛」、「捉取」、「自我位格之形成」…。透過通透反覆的實踐、貫徹,瓦解「我執」與「生老病死、五取蘊等所造成的所有心苦」,體會 因出離「渴愛」等的不退轉「解脫」。

「道」的基本含意

廣義地講(通世間法):幫助達到上述「知苦」、「斷集」、「證滅」的技巧、方法;統攝這些技巧、方法的系統。

狹義地講(通出世間法):以「八正道」為代表的佛教的「道品」(修行項目)。

針對「道」,佛陀所指示的是:「當修」—實踐、開展、熟練;不斷檢視、練習,然後調整、細緻、深入。直到「苦諦」已「澈知」,「集諦」已「盡斷」,「滅諦」已「全證」。

「道」的範疇和系統性

「道」的範疇限定於「知苦」、「斷集」、「證滅」(如 《相應部22.86經》 所說,佛所說法,僅限於「苦」和「苦的滅」)。這種限定,不使得佛法變得狹隘疏漏,而是使禪修者清楚 緩急輕重、清楚 甚麼是真實、有意義的使力點。佛法中的技巧,每一個出招,都打在痛處、死穴,沒有多餘的用力(從一個角度說,輪迴、受苦、困頓,都是多餘的用力。要能解脫於輪轉、受苦,必定要立基於懂得分別甚麼是多餘的)。

歷史的佛陀,從始而終地謹守「四聖諦」的範疇,從未講過「一切法皆是佛法」(相反地,原始佛經的「道」,全然地立基於檢擇、分別「法」與「非佛法」),從未講過「八萬四千法門」(這是 後起、附會的法門 所常用的託辭),從未講過「宇宙法界實相」(佛陀將此統稱「戲論」)。

不懂得分別這個際野,不懂得「道」的極有限範疇,就會被「法門無量誓願學」、「法法皆佛法」的觀念綁著,不知道珍惜有限的時間、精力、和機會,不知道要集中火力 將有限資源 分配於最關鍵之處。忽略此關鍵,就算長年地在「佛教」(實際上是「相似佛教」)的觀念、儀式、傳教、作功德中廝混,也觸碰不到「苦之根本」。

唯有服膺佛陀真切現實的教誡:專注於「道」的極有限範疇,別讓自己在此之外分心;「少事、少務、少欲」,評估現實、立足於務實。這樣才有可能「所作已辦」—完成人生中最有價值的功課、唯一有恆久價值的功課、而且是真正可能完成的功課。

有關於「道」的系統性:脫離佛法系統的單一修行技巧,無法次第性銜接、導向下一個功課和目標(原始佛法中 次第功課的堆砌、短期和長期目標的陳列,有其嚴謹的內在邏輯)。在該技巧的使用上,也無法服膺佛法解脫道的意趣和終極目標。通俗佛教中所流傳的淑世道德、信仰慰藉、調身調心的「法門」、「方便」,多是支離破碎、於「道品」有所偏廢、脫離了「法次法向」的技巧。忠實地依循原始佛法的完整系統,才不會得少為足、或對個別的修行技巧斷章取義,才能可靠地達致佛陀所見證的「全然安全之境」。

「道」—淺的操作實例(通世間法)

仍以「無聊感」為例。針對「無聊感」的「道」,就是能幫助以下目標的修行技巧,以及統攝這些技巧的系統:察覺「無聊感」的「苦迫」(「知苦」);斷除、避免「無聊感」的「成因」(「斷集」);體證「無聊感」的預防、「瓦解」(「證滅」)。

「道」—深的操作實例(通出世間法)

針對「一切心苦」的「道」,就是「依遠離」、「依離欲」、「依滅」、「向於捨」地修行佛法中的「道品」。這樣的修行方式,能幫助察覺「一切行皆苦」(透過意志、內心活動所架構、所參與的境界,皆是不穩定不可靠的),能幫助瓦解(「斷集」)促成心苦的關鍵因素(「無明迷想」、「渴愛」、「捉取」、「自我位格之形成」…),能幫助體會終極的「滅」(「證滅」—不是斷滅的「滅」,而是所有苦迫的「滅」,盲目驅使力的「滅」,生死動搖的「滅」…)。

不管是在深的或淺的修行層次,每一次「知苦」、「斷集」、「證滅」的實際操作,都增強對佛法的信心,都對甚麼是「離苦得樂」的正確方向更加清楚,都讓「離苦得樂」的努力更有效率、精緻化、趨向無為。直到 內證 不假外得的至樂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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