離欲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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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简体版】

(朱倍賢 2016年2月21日)

佛經裡談到進入初禪時最重要的是「善尋」(kusala vitakka),意思是透過適當的、善巧的思慮、內在導向,幫助自己的心脫離欲界的活動狀況。不管是南北傳,善尋的內容有所謂的「三善尋」。今天主要講的是其中的「離欲尋」。要瞭解初禪或修習初禪,必須要熟悉「離欲尋」。

一般人面對所謂的「離欲尋」最大的障礙,是他們覺得這是高度困難的。因為在我們日常生活中,「享受欲樂」佔了非常大的比例。這裡的「欲樂」指的是:眼睛欣賞到的顏色、耳朵聽到的聲音、鼻子嗅到的香、舌頭嚐到的味覺、身體的觸感。在我們的生活裡,大部分都是在追逐、受用、享受這五種欲樂。所以當我們聽到「離欲尋」的時候,心裡想到的是壓制、剝奪了樂趣,令人感到修行好像是苦哈哈的。

記得上次在台灣辦的冬禪,一位同修說他參加完禪修之後,想到夜市香噴噴的食物,心裡渴望想吃那個食物,一方面又覺得必須要離欲,而感到掙扎。實際上,若能正確地瞭解離欲,進而做到「離欲尋」,就會知道它實際上並不是壓抑,而是有很多善巧的作法。

要正確地瞭解什麼是離欲,其中一個作法就是先去反思、反省一下:「構成生活享受的成分是什麼?」當我們觀察心實際上所受用的經驗時,會發現生活裡絕大部分的時刻,我們都是在緬懷、追戀著過去所經驗過的美好的欲樂。因為沒有辦法排遣這樣的回憶,所以追憶、懷念過去美好的欲樂之外,也追求、期望未來的欲樂。相對而言,實際上享受欲樂的時間是非常少的。

隨便想一下我們日常生活中所做的一些活動,例如煮一餐飯,可能準備的過程要花很多的心思。同時,心裡想著:這道菜加了咖哩之後,味道會變得怎樣,醬汁加下去,辣又嗆的滋味。想到的時候,口水忍不住隱約就跑出來了。實際上,我們坐下來吃食物的時間,當舌頭、牙齒、口腔接觸到食物,有感受到味覺的時間,出乎意料地短暫。我們的生活,大部分的時候都是在追戀、期望、規劃感官的刺激,實際上受用欲樂的部分卻相對少。

在受用、享受欲樂這一部分,佛法上有一個觀念可能大部分的人都不曉得:佛陀從來不批評、不否定欲所帶來的快樂;佛陀從來沒有講過:如果我們去經驗欲的快樂,會有多麼明顯、多麼不好的結果。實際上,佛陀對欲樂的批判、反思,多是針對追戀欲樂,也就是我們在規劃、追求、期盼時,所產生出來的熱惱、耗費身心、讓身心進入困頓和飢渴的狀態。那個狀態就叫做欲貪(kamachanda)(見《中部 52經》)。也就是說,欲樂並不等於欲貪。

如,《中部 101經》所說:禪修者不須拒絕如法的欲樂。如,《相應部 3.20》和《增支部 5.41》所敘述,對於已生起的欲樂,是可以以務實態度受用。實際上,我看到許多在禪修上有大成就者,如果你跟他們近距離互動的話,會發現他們在飲食上,一樣是有追求個人口味的偏好。雖然說他們可能因為收攝的關係,因為培養了高度的禪悅,對食物的偏好並沒有那麼強烈的癮頭和依賴心,但是個人取捨的模式還是存在的。

《法句經 290章》說到,只有在某種欲樂會妨害更長遠安樂的狀況時,才揚棄該種欲樂。如果無法在受用某種欲樂時,心不為蓋障所「漏」(侵襲、干擾),那麼就應規避該種欲樂。「收攝根門」的其中一種意思,就是不讓「樂受」延伸為會妨害正知正念的「五蓋」。一般而言,違背戒律、放縱的欲樂,會導致不安寧、懊悔。某些欲樂,直接危及身心健康,那當然都是常識上該規避的。但是,「樂受」本身並不一定會延伸出後續的不良心理反應(這裡所指的「後續的不良心理反應」,例如:一邊受用欲樂,一邊心猿意馬地放任想像力對該欲樂的渲染)。

佛教所講的中道,一般人聽過的,就是離開苦行、離開欲樂上的放縱。我們聽到佛陀還沒有成道之前的修行,曾經實驗過苦行,但最後還是揚棄了苦行。而實際上,在佛經裡「苦行」這個詞彙的用法,除了凌虐自己的身體的含意之外,另一個很重要的含意:否定、壓抑正當欲樂的受用。好比說,你認定美好的滋味、悅耳的聲音等等,必然地會產生過錯,所以故意不去吃好吃的東西、故意去否定悅耳的聲音、故意去壓制這些活動所產生出來的愉悅、舒暢。一味地以壓抑、封閉的方式,來面對欲樂的話,就是苦行的一種,是不符合中道的。

所以,對於「欲」,佛陀的態度是選擇性的—有時它們是該規避,有時可以正當地受用。但對於「欲」,佛陀的態度是全然否定的。

佛陀批評的「欲」,直接是跟記憶有關連的(《雜阿含 221經》隱約地說明此理:「多逐過去五欲功德,少逐現在五欲功德, 逐未來世轉復為少」)。如同剛剛講的,我們人生中,想要去做什麼,朝著什麼樣的目標努力,有個非常龐大的驅使力,就是來自於我們對於記憶中愉悅感的緬懷。人生的目標,往往就是想要複製、放大、延續記憶中的愉悅感和舒暢的經驗。

有些人小時候,來自貧窮的家庭,被人家看不起。偶爾有一天去上課時,口袋裡面多了一些零用錢,買了根冰棒吃,旁邊的同學用豔羨的眼光看著他。在那一瞬間,這個舔著冰棒的人,覺得走路更有風了。突然之間,自己的身份地位,隨著這根冰棒水漲船高。或者,過去有慈愛的長輩、父母親,甚至是談戀愛的對象,曾經對我們溫柔、和善、溫暖,我們覺得那種感覺是舒適的。所以,我們不斷地渴望,想要再回歸到那樣舒適感的懷抱裡。很多人在成年之後,追求戀愛,或者是努力打拼事業,有一個很大的驅使力,是希望能夠重溫過去所記得的溫柔的感覺,重溫他所記得的:有身份地位別人是尊敬自己,自己是站在群眾的高峰的狀態和滋味。

如果透過觀察,就會發現每一次那種滋味的產生,是非常短暫的。這就是欲樂的本質。不管是從賺錢或賺錢之後獲得的快感,並不會讓自己一直都處在快感之中。有很多時候,心裡面是在擔憂、患得患失。可能每一次你開著跑車經過好萊塢大道的時候,旁邊那些穿著名牌的男男女女,目光轉向你的跑車。那幾秒鐘,你心裡面自鳴得意:我跟這些人是屬於同一檔次的、我是更高於這些人的檔次的。在那幾秒鐘,有快感。同樣地,吃東西、從音樂或音聲裡面得到的快感,也是這個樣子。

我小時候,媽媽非常有技巧,在我們來美國之前,先帶我們來美國的迪斯尼樂園玩了好幾天。回到台灣之後,再問我們想不想移民到美國。那時在童稚年歲的我當然喜歡,喊著:當然要!當然要!要準備移民、搬家、坐飛機的時候,下了飛機之後,心裡面一直在想:到了嗎、到了嗎、到了嗎…。

「到了」是什麼?其實飛機降落美國時也還沒到迪斯尼。車子開到了迪斯尼樂園了,也還沒有到,因為還要買票、排隊。等到我們都準備要坐上遊樂設施了,都還沒有到。因為遊樂設施裡面的轉彎口,機器娃娃蹦出來嚇我們一跳的那個刺激點還沒有到。即使到了之後,「哇」一下、「砰」一下、水噴了你一下,那個驚喜、亢奮的感覺,幾秒鐘、短短幾分鐘,它就消失了,這就是欲樂的本質。

人生一大堆的力氣、熱惱,都想要重溫舊夢、繼續營造那種情境。每個人都有內心的憧憬,內容大多關乎五欲所編纂出的情境,及五欲此起彼落所產生的短暫的愉悅感。當我們沒有細膩觀察的時候,這些愉悅的感覺被編織起來,透過「心行」(內心造作)的作用,變成了一個看起來非常有內容、有吸引力的故事情節。

離開欲貪並不是要我們不再有享受欲樂的能力,而是要我們去反省、反觀,除了欲樂之外,我們絕大部分的時間,花在計畫、著急、得失、追戀、飢渴上。因為這些內心的動作,造成了身心熱惱的感覺,直接破壞當下的安適感。所以,我們如果瞭解離開欲貪的意思,當要這麼做時,就不會那麼不甘願了。也就是說,如果了解「離開欲貪」就是離開壓力、麻煩,心就會因「離」而「生喜樂」了(高度發展、穩定化的「離生喜樂」,就是初禪)。

這就是為什麼進入初禪,讓心越來越傾注向色界的境界,並不是要永久地剝奪自己欲樂方面的快樂,而是要能夠看到、脫離跟欲貪有關聯的熱惱。佛教禪修裡面,有個非常普遍使用的技巧,就是「把心回歸到當下單純的觸感」(「名色」中的「色」法;「色界禪」的「色」)。當我們的心跟當下的觸感連接的時候,它是不跟記憶裡的情境相連接,不跟未來所期盼、想要複製、擴大的那些欲樂相連接。我們的當下是,不需要透過飢渴、期盼、計劃這些複雜的動作,直接感受到清新、知足。感受到我們的神經被疲勞轟炸的程度降低的時候,自然而然地「遠離」壓迫,一種安適、暢懷的滋味。

這些滋味都可以透過令飢渴感休息,幫助我們更敏銳地覺察到這方面的喜樂,而使它加深、擴大、變得更加明顯化。使我們的心在飢渴的時候,能輕而易舉地隨著簡單一個轉念、一個簡單的「離欲尋」,馬上就契入到安定的狀況。

也如以前所說,原始佛經中的「禪那」不是靠念佛、數息、盯鼻端等「制心一處」的專注力所獲得—歷史的佛陀從未教過將心鎖在一小點、聲音、影像上的方法。原始佛經中,不同深度的「禪那」,是靠脫離不同程度的壓迫感—因「遠離」而輕鬆、豐足、寧定。

做「離欲尋」另外一個可以反思的,就是去認知到那個存在記憶裡的東西,往往是被放大的。例如被飢渴感、想蘊放大。就像俗話講的:越吃不到的越覺得它好吃–所謂的「酸葡萄」心態。我們在大學裡遇到很多年輕人,他們在互相追求的時候,對於彼此熱戀的程度,很大程度是取決於自己的同伴的看法。好比說:如果有三個男生聚在一起,乙跟丙兩個男生都跟甲男生說:「某某女孩子好吸引人啊!」像這樣的話很容易就會引起甲男對那個某某女有更多的幻想。這就是一種放大的作用。也就是說,我們的內心所受用的欲樂,往往不是透過正知正念、在平捨的狀態中所經驗,而是透過一層又一層的包裝、擴大、渲染的效應,而呈現出來的。

一般時候,心在看待事情的方法,就像是拍電影所使用的攝影機一樣,有聚焦、選擇性地挑選那些符合他當下的貪欲,符合他當下主觀的偏頗取角。一般的時候,心不是寬坦、公正的鏡子,而是不斷地依著它的貪欲、業習在尋覓著食物。在尋覓食物的過程,它吃食物時的舌頭就像蝸牛的觸角。是往哪個方向伸展,以什麼樣的態度、什麼樣的接觸食物的介面,這些都會影響他吃東西的經驗。

如果我們觀察日常生活中內心的活動,會發現最大的干擾來源就是對欲貪產生出來的熱惱。絕大部分的時間,我們都在想著:我接下來要去哪裡獲得這個食物,我好想念這個食物喔!小時候那個不能夠忘懷的一個情景,暗戀的對象的一個情景,一個星期之前喝的那碗牛肉麵的熱湯的滋味,在什麼地方、哪個巷子、哪間店的湯頭特別地如何…心裡面盤算著。

當你去留意就會發現,心裡的盤算一產生之後,口水就要滴出來了,身心就處在亢奮的狀況。你馬上感覺到當下是匱乏的,必須要趕快照顧那個飢渴感。一整天,我們的神經系統,都一直被這些盤算、夢寐以求所轟炸著。就連在睡夢裡,我們都是被「欲的盤算」轟炸著。

我看到家裡的小貓,就連在睡夢裡眼珠子還在拼命轉動,有時候,腳還在奔跑的狀態。牠們在做甚麼夢呢?看到、聞到香噴噴的魚了,看到可怕的動物要跑開來。我們自己做夢的時候也是如此,是什麼樣的夢境,讓我們情不自禁地一下子就鑽進那個夢境裡?夢境裡是甚麼那樣吸引我們,讓我們幾乎是在一瞬間昏昧著迷,進入夢境,就忘失掉了現實之中在發生的事情。那些夢境的內容,說穿了不過就是那些我們夢寐以求的「欲的滋味」。

另外的一種反思「離欲尋」的方法,就是去看到,我們人生裡面有許許多多的害怕、沒有自信,必須要那麼汲汲營營、辛苦地工作,很大的原因來自我們堅信:我們必須要有很高程度的欲樂,才能夠快樂。我們不相信在很簡單的狀況下,其實是可以很豐足的。

我們因為不相信吃東西可以只需重質不重量,所以我們很害怕,覺得一定要擁有很多東西才能有安全感,房屋一定要住多大,旅行時行李箱一定要塞到多麼滿,若不帶這些化妝品出門,就會被人家看穿我們皮膚的真貌…。我們從來沒有經驗到,與其人家看著你的皮膚,覺得就是這麼一回事,不如坦蕩蕩地把皮膚的真相給人家看,管人家怎麼想,你就是做你自己,因為你的心有更豐足的資糧在支撐著。

我們不曉得那樣的滋味,然後一輩子被灌輸的觀念,都是你如果沒有多麼努力,或者你沒有多少錢的話,會有多可怕。被告知: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,就是考試沒有考一百分,或在名利上面沒有達到顛峰的狀態。但是,講這些話的人都不知道,他們的那些害怕和所追逐的快樂,都是被飢渴感和無明所放大和渲染的。他們也不知道,以為只要擁有了這些、只要子孫滿堂、只要錢賺到什麼樣的地步,就會有豐足感。

我們之前曾經講過認知佛法的幾個特質。其中一個特質,就是「降低自己帶給這個世間的負擔」。意思是讓我們自己變得很好養,對別人而言,我們造成的負擔很少。對自己來說,要養活自己也是簡單的事。若是一個善於「離欲尋」的人,聽到這樣的話,就會感覺法喜充滿,他的心馬上就會隨順,覺得如果可以給自己和別人減少負擔,是一件多麼自在的事情啊!

如果一個人沒有做到「離欲尋」,少有「離欲」的滋味,那麼當他聽到「要減少負擔,生活簡化、家裡不要囤積一大堆沒有用的東西,讓自己變成少負擔的人…」,他可能會愁眉苦臉。或者覺得自己人生的快樂和奮鬥的動力,好像被剝奪了。這就是修行人跟世俗人不一樣的地方。

以上講的是先對「離欲尋」有正確的瞭解,之後就不會覺得「離欲尋」是一種壓抑,能夠認清欲貪真的是一種過患,會直接影響我們的品質和快樂。所以,我們會更加欣然地去修學「離欲尋」。

如同我們過去講過的,佛法具體的修行方法,離不開「心行」的瞭解、調整、超越。「心行」從某個角度來講,可以分成「想」和「受」。「想」是指用什麼方式和態度詮釋經驗、詮釋欲,可以用什麼樣的態度面對欲,我們內心應該要對於欲產生出什麼樣的念頭來。

根據《中部第 19經》,經文裡講到,佛陀自己是如何除盡欲貪,如何能夠放下、捨離、超越欲貪,讓它停歇。一個很重要的作法就是,同時去觀察這個欲貪是如何造成自己及別人的負擔和焦惱。很多時候,我們光是學會用這樣一個角度來看待欲貪,我們跟欲貪之間的關係就不一樣了。也就是說,你在受用欲貪的方法上,在面對它的心態上,自然而然就會有所調整了。

當我們知道,原來我們大吃大喝、貪得無厭、永遠都不會有得到滿足的欲貪的方向,帶給自己和世界多麼大的禍患。像現在的溫室效應、環境破壞,影響到的不只是千千萬萬的人類,而是多到無法計算的其它生命。當我們知道如此放縱、不警覺的方式,是牽連到那麼多的眾生,必須要把它們的生命犧牲掉了,才能夠提供給我們這麼短暫的愉悅感時,我們就會重新反思要怎麼樣受用這個愉悅感。

再則是「給自己焦惱」的狀況。很多人想起自己這一輩子的努力和打拼,忍不住就老淚縱橫、悲從中來。想到自己經歷的心酸,吃了那麼多苦頭才走到今天。聽起來好像很偉大、很了不起—可以出小說自傳了!實際上,你仔細去看,我們吃了那麼多苦頭,真的是為了什麼偉大崇高的理想嗎?仔細看來,那個偉大崇高的理想,不過是因為我們相信:欲貪是真正快樂的來源,是我們拼了老命,以我們的健康作為代價,以便換取從欲貪得到的安全感。實際上,它能夠提供給我們多少的安全感呢?看似豐碩的囤積,它就是強大的焦慮、渴望所逼出來的。

我們都曉得,在做生計時我們喜歡自己做老闆,不喜歡去做別人的員工。因為做人家的員工,要看人家的臉色。要是老闆經營不善或看你不順眼,當然是先開除你,當然是你先遭殃。我們如果那麼不喜歡看人家的臉色,那麼不喜歡把自己的安全和命運,牽繫在別人無常的心意上面,那麼,為什麼要把我們的安全感,牽繫在這麼高度不穩定的欲貪上面呢?

這個欲貪大概取決了凡夫絕大部分的勞心和用力。如果我們對於欲貪能夠放下一分、三分,看看人世間辛苦的程度、內在操勞的程度,因為擔憂、汲汲營營所滋生的癌細胞、心血管疾病、迅速地加快身體的老化等因素,你可以獲得多大的超脫!你可以不要再看這些東西的臉色,不用再任它們擺布,那是多麼自由快樂的事情啊!你光是想到這個,心裡面的清新感就是色界禪的一個觸機,也就是色界禪觸發的來源了。

要做有骨氣的人,不要看人家的臉色。做個有智慧的人,懂得去分析,自己所付出的努力、代價,和所得到的回饋能否成正比。若能透過智慧,幫助自己看到:原來我們被欲貪所逼使,做它的奴隸,是多麼沒有骨氣、多麼不自由的事情。一點都沒有尊嚴,卑躬屈膝、把這些東西當作是我們的主人。

而實際上,這些東西最終只是一個騙局而已!是一個美麗的包裝!就像是雜誌封面的男女主角一樣,看起來那麼亮麗、光鮮,他的服裝以及身體的姿勢,都在告訴你:「你要像我,你才會有幸福的生活。」然而,若你去認識這些男女主角的本人,當他們卸妝之後,看到他們家居的生活是如此地一團亂、內心是如此匱乏、在濃妝底下的皮膚是跟我們沒有差多少的。能看穿欲貪在搞的騙局,只是一個包裝而已!那個包裝的確是光鮮、亮麗、誘人的。可是,你有沒有智慧,看得出什麼叫做包裝,什麼叫做實質?

在《中部 54經》裡,佛陀形容欲的樂,就像是屠宰戶把動物身上的肉刮下來之後剩下的骨頭。骨頭上已經沒有什麼肉了,只有一些筋、血漬在上面。把骨頭扔給路旁的野狗,野狗拼命地咬著、啃著、舔著這個骨頭。你如果看過飢餓的狗啃骨頭的樣子,你就知道牠是越啃越飢餓。牠啃不到什麼肉,啃到後來,骨頭上沾著狗的口水多於肉的量,就好像是狗在舔著自己的口水一樣。欲貪就是這個樣子,隱隱約約讓你感覺到有滋味的東西。可是你在啃的過程會有飢渴感,而且這個欲是無底洞,永遠沒有辦法讓你達到身心安寧的滿足。

如果一個人能夠完全地縱情於聲色、欲貪之中,這個人的情況會怎麼樣?這個世間有好多活生生的例子。許多明星名人,他們的資產是天文數字,幾乎可以隨心所欲地縱情在聲色之中。可是沒有例外地,如果是過這樣的生活,最終的結果都是極度不快樂。很多都是有憂鬱症、有自殺的傾向,很多都是只能夠不斷再去尋找更加強力的毒品、更加變態的縱情方式,來增加刺激感。實際上,內心卻是比以前更加匱乏。

以前認識一個女孩,從小就在很有錢的人家做幫傭。做這種幫傭的人,有一種很獨特的痛苦:雖然是住在那麼豪華、漂亮、如皇宮一樣的豪宅裡,可是你知道這個豪宅不是你的。你是來服侍豪宅的主人,幫著豪宅的主人準備豐盛的宴席。生長在這個環境的女孩,從小就因為嚴重的自卑感,對她而言,人生最大的快樂,最想要的東西,就是能夠擠身於上流、名流的社會,像豪宅的主人一樣,穿著高貴的禮服,出入於名人派對中,被人家當作是上流社會的成員來對待。

因為對於那樣的情境、身份、欲樂的受用,有極大的飢渴,所以她一輩子的計劃,汲汲營營地都在朝這個目標。處心積慮要找的,就是一個高等身份和地位的先生。嫁到這樣的家庭後,她忍受了很多的屈辱,因為有錢的家庭覺得門不當,戶不對,可是她為了要達到目標,這麼多的屈辱都吞忍了下來。

如果以一個旁觀者的身份來看這個女孩的遭遇,會覺得那怎麼值得呢?搞到最後都沒有尊嚴了。每一天都是在算計要跟誰結盟、要跟誰形成黨派、必須要討好誰、要去拉垮誰,才能夠保住現在的位子。可是,當事人因為完全被飢渴感所吞噬,內心都是活在不斷地被誇大、被包裝了的「必要滿足的快樂」,對她來講是值得的。

做離欲尋後,反而能夠以更乾淨俐落、更單純享受的方式,來面對欲樂

對於「離欲尋」,另外一個反思的角度,尤其是那些覺得離欲好辛苦,好像是要剝奪自己快樂的人,就是要提醒自己:所謂的「離欲尋」,並不會使自己沒有機會經驗到好吃的東西和美好的觸感等等的。而是在做「離欲尋」之後,反而能夠以一種更乾淨俐落、更單純的享受方式,來面對這些欲樂。所謂更單純的享受方式,就是指一般人在受用這些欲樂的時候,內心會有複雜的情緒,一邊在受用、一邊被飢渴感推逼而有焦躁,心裡往往是患得患失,害怕眼前舒適的感覺消失,所以使力地、用力地要維護著。

若能放下焦躁感和那些汲汲營營,用更單純的角度去面對這個舒適的感覺,在它消失的那一瞬間,你心裡沒有惆悵、憂鬱。在舒適感還沒產生時,因為沒有期盼而不會坐立不安。當它生起、停駐時,你能知足地去體會它的滋味。提醒自己:我要的是更純粹、更完滿、更有豐足的快樂感。以這樣的角度來思考「離欲尋」,就能幫助自己的心更加甘願地去隨順它了。

《法句經第 290章》,佛陀講到:快樂的本身是沒有過錯的。什麼是有過錯的?當我們因為一種低劣的、低品質的快樂,使得我們沒有辦法得到更高品質、更高等的快樂,那種低劣品質的快樂就是不好的。這是佛陀對快樂的態度,佛陀沒有說快樂愉悅本身一定是不好的。所謂的不好,在於你如何追尋它,在於你會不會因為在受用某一種快樂,而妨礙你去體會、品味以及獲得,更高品質的快樂和舒適感。

《相應部 42.12經》有一個蠻有幽默感的故事。有一個強盜,專門搶人家的錢,佛經裡說他犯了兩個錯,可是也有一個優點。第一個錯是他以非法的、不恰當、不道德、不如法的手段,來獲得錢財。第二個錯是他獲得錢財之後,沒有善用它來做有意義的事情,幫助自己獲得更長遠的幸福。可是這個強盜有一個優點:他有在為自己追求快樂和經營快樂–這是他可取的地方。如果連壞人還會替自己著想:要如何為自己增加樂趣和快樂,這就是一個優點。佛陀的態度是,每一個人最原始、最強力的動力,都是要為自己的快樂和平安而打拼。差異只是在於修行人有智慧會反思:什麼樣的快樂才是長治久安的、甚麼樣的經營方式才能成功幫助自己快樂。

【問答】

問:守護六根的守護、收攝跟壓抑之間的差異在哪裡?

答:第一、「守護」與「離欲尋」之後,立即得到的回饋,就是「輕鬆、清新、減壓、自由」。若是有壓抑的成分在裡面,立即得到的感覺就是:矛盾、抵觸、不舒服,是兩個力量在爭鬥著。一個力量說:我要、我要;另一個力量說:我不准你要!我不准你要!一個力量說:可是我很想要、我很想要!另外一個力量卻說:不管怎樣,你就是不可以要。兩股力量互相交爭,只會增加熱惱。佛法中的「離」,是因為心隨順了「減壓」、「少苦」,而不是來自教條主義或衛道主義。

第二、佛經裡對於「守護六根」的定義:當我們把注意力放在不妥當的對象時,會產生五蓋。要學習不去分心注意這些會滋生五蓋和「漏」的對象,或者改變跟這些對象互動的方式。沒有「守護」時的狀況,那個新進來的樂受在記憶裡,烙印下深的磨痕,這個磨痕會造成你以後一個新的推逼的力量,去主宰你,變成一個沒有消化乾淨的驅使力。那種驅使力,使得心又多了一分焦躁、擔憂、負擔的可能性。

換個角度來講,在吃這個東西時,如果沒有好好地消化它,用粗俗的話講,就像是糞便卡在心裡。它卡在肚子裡消化不良,你的肚子就會脹脹的、沈沈的。心也是如此。如果過去所經驗到的舒適感、不舒適感、中性的感覺,沒有好好去消化它,這些東西都會變成我們業識的一部分。它會操弄、主宰我們接下來對於什麼東西有渴求的狀態。

從一個角度講,「輪迴」就是一種業識的展現,就是我們的心對於過去所經驗到的感覺,不能釋懷、存有飢渴感。對於過去所經驗到的不舒服感,還在害怕、逃避、不能釋懷。這些力量推逼著我們的心,要再去經營、追逐某一種模式。這也是為什麼,光是能夠看透欲貪蓋,在欲貪蓋上面有很大程度的解脫,就能夠大大地幫助你看清楚輪迴的力量來自於哪裡〈然而,除了「欲愛」,輪迴的驅使力還有「有愛」和「無有愛」〉。

也就是說,光是學會初禪、色界禪,你不用再去刻意區分禪定是世間法或是出世間法,只要你修的是「三依一向」,以「四聖諦」的角度,就算你只是在修禪那、修初禪,你的心意都是跟出世間法相應的。

問:我吃東西的時候,如果發現我越吃越快,或越吃越大口,我察覺它帶來的苦迫感、焦慮感,然後適時地調整,這也是正確的練習方式嗎?

答:理論上來講是如此,可是在實踐上就要自己去判定:這裡面有多少是壓抑,有多少是要強迫或說服自己。要去看到用什麼樣的取角,心才是欣然地,很甘願地往更輕鬆和離開欲貪的方向去。

如果是剛剛講的動作裡,你隱隱約約有覺得要壓制那個快樂,不是在控制你的欲貪,而是在控制承受快樂的程度,那麼就會有壓抑的成分在裡面。壓抑的直接後果,會衍生出新的飢渴感。人會因為壓抑,沒有以善巧的方式消化、釋懷、進化、昇華飢渴感,會變成以後對這個業識無法釋懷。

在《增支部 5.200經》提到:要修學「離欲尋」,一個成功的關鍵,在於你在面對「離欲尋」的時候,心有沒有對於那種減壓、離縛的狀態感到踴躍、開心,覺得這個是對的。對這樣的狀態產生出隨順、認同,心在裡面得到釋放;有沒有對於這樣的導向有信心,產生歡欣鼓舞的感覺來。提醒自己這是對的,感覺上這也是對的。能不能在放下欲貪時,看到因為欲貪而帶來的煎熬感、焦慮感、戲論、迷想被放下,你從中超脫出來。能看到這個,是成功的關鍵。

問:以「禪那」的心理狀況,我的心沒有往前的衝動,也不會去追憶過去,在當下保持某個程度的飽足感。若以這個為基準,當心如果有往前衝的焦渴感產生時,要懂得回到當下去體驗當下的滿足感。比如說在吃東西,就是在享受。當我的心有個力量在往前衝的時候,就要去體驗那個東西所帶給我的膠著感,回到我體驗當下的飽足感。

答:這是一個取角,能夠看到心趨避的力量造成的動盪不安、膠著,而跟它相對的是,當心是安住的,不是被飢渴感推逼的狀況,是在釋放和簡單之中得到滿足。你如果知道如何去面對眼前的這個簡單,去培養對於簡單的敏感度的話,這裡面的滋味是可以深化、被提升的。不是像一般人講的:我現在什麼都不要了,變得空洞沒有樂趣。

問:所以說,某個程度要有「禪那」的基礎嗎?有時候,吃到好吃的,可以回到綿密的觸,再更深化。

答:是。講到這裡,正好可以大概提一下關於「受」的部分。簡單說,我們要修離欲尋,有個非常重要的層面,就是你有沒有辦法有很簡單、很快速地找到更高等的替代欲樂的食物。平常要練習,讓呼吸、身體、所採用的技巧、或者某種內在的能量,輕易達到統合。只要心一跟呼吸合一,一跟身體親近,跟十六勝行裡某一種勝行結合,或跟某一種正面能量(包括平捨的力量)結合;在那一瞬間,你的身心很明顯地被非常濃厚、可靠的安適感所包圍。如果能如此的話,那麼,就可以很容易做到「離欲尋」了。

要修「離欲尋」,只要想到、有正念,隨時隨地可練習。日常生活的功夫,正念所憶持的內容,可以就是保持身心當下的飽足感、豐足感和知足感。你光是保持豐足感,這裡面就有正知正念和正勤了。一定要有正念,才會一直記得想要保持這樣的豐足感,因為身體內在只要被飢渴感所侵襲,只要哪個地方沒有喜、樂、或平捨滋潤它,色界的保護網就會有漏洞。身體只要感到飢渴、內心只要感到匱乏的,心幾乎是馬上就去對欲樂攀緣。所以,一定要有正念。

一定要有正知,才會知道你的豐足感是不是全身都被滋養著,還是哪一個部分沒有滋養到。有正知,才會知道現在補給你身心的方法和技巧,如何更省力、更有效率,如何帶來更均勻的安適感和富足的豐足感。這都是要透過正知,才能調整、觀察。

這裡面一定要有正勤,所以才能夠綿綿不絕地,常常都是承載著這樣的能量,做這樣的功夫。然後一整天,你都是活在:心是如此安適,吃得那麼飽,根本不必去貪路邊的野草。

問:我舉吃花生的例子。好像很多人都有這樣的經驗,吃花生時想一口接一口地吃下去。我曾經做過試驗,吃完一顆,要再吃下一顆下去的心理的衝動,我觀照的是,看見一直想吃第二顆的衝動時,就是欲貪的展現,是不是?

答:其實這個東西是很細膩的,不需要有一個決斷的答案,說這是欲貪或不是欲貪,而是可以把它當成是持續在探索的話題。例如:這個算是嗎?你剛剛所形容的是比較細膩的東西。一般,佛陀明顯地在批評的欲貪,是指我們現在已經沒有在吃花生了,可是心裡面一直在盤算著,因為吃不到花生而坐立不安,一直在追戀著那個記憶,這是比較粗糙的。這在經典裡面,很明顯地就叫做欲貪。欲貪跟沒有化解的記憶有關連。可是,你講到的是,吃東西的時候,你有一個momentum,接續著吃,說不定是有,可是它說不定是知道我們這一餐還沒有吃飽,我們要繼續吃,在吃這顆到下一顆之間,它的焦躁感並沒有那麼大。你唯一要調的是,能不能不要那麼急,不要那麼狼吞虎嚥,是否能夠更加正知正念地吃。你不一定講說一顆接一顆地吃是欲貪,所以不能再吃下一顆了。

問:在這個情況之下,我曾經試驗過:當我想要接續下去吃的時候,我就停下來,   我發現有一種飢渴感,這就很明確地檢驗出來,對那種需要強烈的程度。可是,我再換另一個角度去觀照,當我一直吃花生的時候,可能會造成負面的情況,比如說因為吃太多,高普林會產生酸痛、囤積的問題。想到這一點,那個想要吃的欲望就減弱很多,甚至不想吃了。

答:你剛所講的那個情形「吃東西吃到一半停下來,看到所謂的飢渴感」,有時候,也不一定用飢渴感來形容它,而是說你肚子還餓,因為餓而產生出來的苦受,繼續吃的話可降低那個苦受。我現在講的,並不是說就一定是這個樣子。我的意思是:我們修行的時候,不一定要全然去否定,那種實際上對於自他的危害是微乎其微的受用。佛陀所講的要出離的,最主要是那些會破壞我們安寧的部分。你可以看一看你現在吃東西的方法,吃了花生還要再吃,在還要再吃裡面,能不能夠進行著四念住,能不能夠感覺到內心還是有平衡感和安適感。你沒有因為那個飢渴、營造、追逐、狼吞虎嚥,使得你的安適感被破壞了。所以,這是你必須要一直去反思、去計量、去探索的。

問:剛有提到那個強盜的問題,聽起來好像有點矛盾,可是我的解讀是:你得到快樂的手腕、方式是對或錯先把它隔開,純粹以一個人性的角度來看的話,想要取得快樂、安適,是人性最基本的需求。可能那部佛經強調的是這一點。如果不把取得的手腕方式隔開的話,好像任何得到快樂的方法都能夠被允許,包括負面的?

答:當然這是一種詮釋的方法,因為畢竟這世間上有某一種人,連自己的快樂都不顧,甚至是自我摧殘的。他所做的事情,幾乎是完全用動物性的反應在做,甚至不懂得為自己去經營快樂。佛經裡面有很多的故事內容,我們讀到的是書面的文字,可是古代是用口頭傳誦的。所以,口頭傳誦有很多抑揚頓挫,表達出哪一些佛經的內容是在表達幽默,是在諷刺的。這個經文,讀起來好像是在諷刺、在表達幽默感。它的深意就是說:實際上,快樂本身並沒有錯,我們受用愉悅感的本身沒有錯。甚至更進一步地講,我們為什麼要修行,為什麼要追求涅槃,因為我們相信涅槃是最高的快樂。

問:有時碰到因為貪欲所生起的焦惱,是否因為我們對「禪那」的培養和開展還不夠穩定,無法讓我們的心能夠安住,所以貪欲生起焦惱的機會就會比較多。在生起的時候,沒有辦法立刻把它轉換到用「禪那」的快樂來取代。

答:這是互為因果的,也就是說:我們對於「禪那」的快樂和安適越熟練,就越能夠看清楚欲貪的過患,越輕易地能夠放下它。同時,如果我們能夠越熟練於看到欲貪的過患,然後刻意去發展、去品味離開欲貪的輕鬆感,這也會幫助我們在「禪那」上面的成就。一般人在討論修行的問題時,常常一直回歸的假設,就是:我修行還不夠好,等到我修行好的時候,我才來…等的。有時,這並不是一個很有用的想法。甚至有時,我們會想:現在因為「禪那」還修不好,我還沒有修到很熟練,所以只能等到我禪修熟練的時候,才再來做什麼…。

其實,更有用處的想法是:我現在不管在什麼階段,我立刻可以做的就是~原來,離開欲貪的快樂是那麼地唾手可得,它不一定是我們想像中那麼高深、深細的快樂。雖然它有可能發展為深細的快樂,可是在發展的過程裡,光是學會分別「我的心剛剛在焦慮,我現在不再那麼那麼焦慮了」這兩者之間的差異,由衷地去品味焦慮降低的輕鬆感的滋味,你已經是在發展「禪那」了。發展「禪那」並不是要有多高深的定、一天要入定幾個小時、心要多麼地不可撼動,你才是在修「禪那」。「禪那」是你在日常生活中,能不能夠在一個呼吸之間,一個吸氣、一個呼氣裡面,馬上有恬淡、淡薄的滋味。雖然它就像是喝茶一樣,很淡薄,不見得是什麼,可是你卻在由衷地品味它、享受它。

就像是我有朋友剛來到美國玩時,我們帶他到海邊散步、做瑜珈術,他看到海邊有一大堆人赤身裸體地躺在陽傘下面,可以一個下午都躺在沙灘上。冬天南加州的陽光很暖活,有時浪潮非常大,浪潮上面還有衝浪的人。這些從台灣剛來的朋友,說:「怎麼可以在海灘上耗那麼多的時間?」可是,美國人對海灘直接聯想到的,就是放假、自我放逐、跟上班工作的世界隔絕。所以他們到海灘,聯想到的就是:我現在把塵囂、工作的憂惱,都拋到九霄雲外,現在就是由衷地享受什麼事都不用做,只是藍天白雲的滋味。這個滋味不是你馬上就可以品味的,而是從很年輕時開始工作,人家就一直告知你:去到海灘就是不用工作、不用煩惱。

我們可以從非常平凡、平常的地方來下手。日常生活中,能不能去品味三秒鐘的輕鬆感,去品味心剛剛撥開焦慮,然後緊密地伴隨著呼吸,那一瞬間放下負擔的滋味。它可能只是一點點,可是你一直在培養對這種滋味的敏感度的提升。吸氣的時候有振奮心神的清新感,你在修行的時候,就要去看這個清新感還能夠昇華到什麼程度,還能夠多由衷地去品味它。就是在更由衷之中,定力產生了。定力不是因為你盯著鼻尖,越來越專心而產生,而是來自於你能不能越來越由衷地品味。同樣地,吐氣的時候,有緩和、放鬆、安撫心神的效應。你能不能夠繼續修學,不斷去昇華安撫心神的滋味。每一次吐氣,更由衷地品味它。不管你現在的階段在哪裡,就是甘心地、知足地跟這個平凡的滋味相處。

問:關於欲貪,我的人生經驗常常會有一個疑問,在佛書上看到「身處欲中而不著於欲」,是不是要訓練到那種程度就不會有欲貪了?我常常在這兩個狀態中,找不到一個平衡點。我常想:我到底是要在欲貪的引誘中不為所動,或者是我如果有這種不為所動的力量,根本就不會進入到這種狀況了?這兩種狀態,哪一種是正確的?如何在這兩者中找到中道?

答:這只有在自己深思熟慮地簡化生活,發現生活變得很簡單時,才會相信:原來我們可以不必身處在複雜的欲貪裡。對於「身處欲中而不著於欲」這句話,要看你怎麼詮釋。原始佛經中是找不到這種說法的,因為原始教法除了修心,還教我們謹慎務實地選擇我們的環境與交友。以原始佛法慎重的角度來看,「身處欲中而不著於欲」很容易變成將欲貪合理化。

實際上,一個修學「離欲尋」、對「禪那」有一定熟悉度的人,是不需要去依賴、讓自己處在複雜的欲的世界中。他不會有明顯的不良癮頭。像我剛剛講的:受用正當欲樂,這裡的「快樂」指已經是比較單純、簡化、無明顯害處的。如果一個修行人,還像「大乘」佛教《維摩結經》裡所說,跑到淫窟、賭館、酒館裡面,這是違背常情的。歷史的佛陀,只度化那些身心條件已成熟到堪修解脫道的人,而這種人在那種場合中被撞見的機會微乎極微,我們似乎沒有理由要去這些地方,深入紅塵地去「度眾生」。

所以,我所看到的例子都是,如果一個人真的是不斷往更高品質的快樂前進,他的生活一定是越來越簡單,所結交的朋友,一定是越來越重質不重量。甚至他可以很輕易地獨處。與朋友間的交往,是與真正有品質的朋友聚在一起,真的是因為法義而結合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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辨識佛法的準則

初禪中的「尋」與「伺」(下篇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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简体版

(朱倍賢  2016.01.24.開示)

「尋」與「伺」一般在佛經裡面是與「初禪」有關聯的,包括南、北傳的原始經典都講到「尋」跟「伺」扮演很重要的地位。最近在美國有出版一本新書《Right concentration》(正定),作者是Leigh Brasington,提到現在南傳佛教很多的用語、觀念以及修行技巧,由於殖民時期東南亞受到歐洲列強,尤其是英國殖民的摧殘、迫害,導致許多佛法的義理暗晦不明。書中提到的其中一個觀念:「如何從歷史、學術的角度,重新架塑原始經典的內涵」。在這個程度上面,這本教導禪修的書,比起傳統望文生義的禪修指導,有某種進步。

另一方面,我覺得他的努力還有可以補足的地方。譬如,作者談到「尋」跟「伺」的問題時,大體上是正確地把「尋」瞭解為「思考、思慮」;並且指出,一般人所認為「尋、伺」是「注意力的引導,把它鎖定在一個點上」,這個觀念並不是出自於經典,而是出自《清淨道論》。雖然他正確地指出這個問題,但是,他基本上把尋跟伺理解為「純粹是一種障礙」。也就是說,修禪那的人不得已要經歷尋與伺,然後最終目標是要從尋與伺超脫出來,才能進入到比較理想的禪定境界。

這樣的說法跟經文是有出入的。經文裡一方面雖然把尋、伺(就如同把所有的「心行」一樣)當作「有可能」是個障礙,可是它不必然是個障礙。也就是說,在經典裡,尋跟伺常常是有用的工具。好比說佛陀講到,進入初禪的方法:要透過「善尋」、「善伺」,就是善巧地使用這兩種功能,能夠幫助內心達到更高的安樂。

在講尋、伺之前,我們先討論一下在佛法的禪修裡最重要,要觀察、瞭解的是什麼項目?嚴格來講,佛陀的教法離不開「業」(kamma)這個觀念。佛陀認為「禪修」的本身是一種「業力的組合」,是某一種操作、運作內心的方法,訓練起心動念的方法,所以叫做“kamma”~跟業有關聯的。

在禪修裡,我們在瞭解當下的心行、活動狀況和動機,是如何在影響、塑造眼前乃至未來的安樂、痛苦或其他狀態。所以,基本上佛法的禪修是在架塑「業」。套一句我們過去常常在講的「方程式」:佛法的禪修包含「瞭解業力」、「塑造業力」、最終「釋放、超越或放下業力」。我們可把「業力」瞭解為「內心使力、起心動念、動機發生」等狀況。而傳統上也是這樣瞭解「業」的,是有動機的動作。它會留下痕跡、有薰染作用、有架塑、制約、引導接下來的經驗等特質。

「業」裡面有一個很重要的部分就是:「我們如何想事情,如何思慮、判斷和評估事情」。在一般尤其是當代禪修的方法裡,這個環節常常被忽略。若很務實地看待「思考」,也就是「尋」跟「伺」對身心的影響力,我們可以說「尋跟伺大概是影響身心最劇烈、最深遠的其中兩種作用」。這在「認知心理學」(cognitive psychology)裡是很普遍被認知的。

現代的認知心理學家採用「認知、思考、念頭」的轉變和轉向,來達到治療各種不同精神疾病、心理疾病的功效。例如「憂鬱症」有很多不同的治療法,有的是行為糾正、有的是使用藥物治療。其中有一個經常被心理學家、精神學家使用的「認知治療法」(cognitive therapy),基本上治療的內容是要憂鬱症患者,在日常生活中去留意,內心是如何在「自言自語」、「言語導向」。認知心理學家發現,有很多憂鬱症的患者,往往是自我負面導向。他們的思慮、念頭、取角常常是會讓自己更加憂鬱。例如遇到「失業」的問題,負面的思慮就是「我怎麼那麼笨、那麼糟糕」、「上天在處罰我」、「我就是這麼沒用的人」、「像我這種是社會負擔的人,乾脆一死了之好了」。

我們的念頭在一個程度上,是由當下的「受」所影響的,也就是說,當下舒不舒服,會影響念頭的品質。當下如果是安樂、舒適、愉悅的,比較容易傾向產生正面的念頭,反之亦然。同樣地,念頭也會影響當下的感受,所以,它們是互相循環、增上、回向。念頭影響感受,感受也在影響念頭,如果能瞭解這「互相輝映、互相回向」基本的因果原理,就能夠一個程度去影響身心當下的走向。佛陀就是認知到這樣的原理,他發現我們內心在盤思的主題、思慮的念頭,念頭裡面的色彩、氣氛、情調、氛圍…,都會影響我們的心境 (見 《中部》9和44經 對心行的解釋)。

【開示主題:尋與伺】

「尋」基本的意思是「念頭」~如何想事情;第二個意思是「如何選擇內心思考或觀想的主題」,如何把心導向某種氛圍、意境。「尋」基本上具有這兩個意思。現在的老師普遍都把「尋」理解為「注意力鎖在鼻端」等相關的動作。可以說99%的資訊都是這樣講。但隨著自己系統化地翻閱經文,開始發現愈來愈不對勁。如果把「尋」解釋為「注意力鎖定在某個目標上」的話,它在絕大多數的原始經文裡是不適用的!這樣的理解角度,無法幫助我們釐清經文裡關鍵的意涵。

經典裡講到「尋」,就是一種思考、內心的導向於某種意境,這是很清楚、隨處可見的,如以下幾個實例:

《中部 44經》說:人要開口講話之前,「尋」跟「伺」必須先啟動,意思是說內心要先有言語,然後發動嘴巴、舌頭的肌肉,外在的言語才能發生。

其他經文說「二禪叫做聖默」。「聖默」:尊貴的安靜。因為它是念頭、言語、符號的止息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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另外,相信大家看過許多不同的後代佛教的形像。不管是畫像、木雕、石雕等不同的形象裡,常見的一種「手印」叫「禪那印」(dhyāna-mudra),右手壓在左手上面,兩姆指銜接。在佛教常見的一個手印,叫「地神見證印」,是一隻手垂下來、中指接觸地面。有許多這種類似的手印,其中一個常見的是,一隻手舉起來、「食指」和「姆指」相觸,「中指」、「無名指」、「小指」指向上方,這個手印叫「說法印」或「轉法輪印」,梵文~vitarka mudra。 “vitarka"就是「尋」。也就是說,光是看佛像的手印,「尋」就是在講話的意思。古代佛教的雕塑藝術要表達佛陀在從事什麼活動,從手印就可以看出來。當佛像表示出「說法印」時,這些木雕或石雕的佛像不需要發出聲音,從手印即可看出,要表達的是「正在說話中的佛陀」。

《中部 18經》提到:我們的心理活動,如何從「單純」演變到「複雜」。一開始是先有「觸境」,如眼睛接觸色塵,也就是眼睛看到視覺的目標,像看到一棵樹、一個人。先有「觸」的產生;耳朵聽到「聲音」,先有「觸」的產生,神經系統跟外境的接觸。「觸」會產生「受」~舒適的、不舒適的、中性的;「受」容易衍生「想」(sañña)~心裡面劃界線、符號;「想」會再衍生「尋」(vitarka);「尋」又會衍生「迷想(戲論)連鎖效應」(papañca-saññā-sankhā)~從簡單的想(vitarka)演變為具有複雜的故事情節的想。

原本“vitarka"~簡單的內心對話,只是說「我在看這棵樹」,演變成為迷想(戲論)連鎖效應時,變成「我在看這棵樹,我想起來了,高中時跟我的初戀情人,在東海湖邊一起在看這棵樹,那時我是多麼年輕、意氣風發…」等非常複雜、連綿不絕的故事情節。所以,從《中部 18經》的上下經文可以清楚地看出,“vitarka"(尋)是「思考」的意思,若把「尋」當作「專注」的話,這樣的內容就無法成立了。

在巴利文字典裡講到「尋」有翻轉、推敲的意思;而且梵文“vitarka"的“tarka”這個字後來演變英文的另一個字。稍為有語源學背景的人都曉得,英文很多字都跟梵文有相同的語源,所以英文有很多字,聽起來、看起來很像梵文。例如美國的萬聖節,小孩子會扮成各式各樣的小妖精出去跟人要糖吃,他們會先喊著“trick or treat!"(給糖吃,不然就搗蛋!)“Trick"有「算計、搗蛋」的意思,它的字根跟“vitarka"的“tarka"是一樣的。也就是說,“vitarka"原始的意義就有「算計」、「在心裡盤算、翻轉、推敲」等意思。

「尋」這樣的基本意涵,在很多佛教部派裡面一直都保存著。不管是「說一切有部」、「經量部」的論典,乃至更晚的「瑜伽唯識」的論典等等,都一致性地把「尋」、「伺」解釋為「內心的語言」(mano jarba)。像「唯識學」的重要學者世親,就把「尋」解釋為「內心幫助你調查的語言」,把「伺」解釋為「內心幫助你翻轉、評估一件事情的語言」。所以,從這些不同的經典、論典裡可以清楚地看到「尋」、「伺」的基本意涵。

在眾多提到「尋」和「伺」的經典中,把「尋」解釋得最清楚的,大概就屬《中部 20經》,這部經叫《尋之調伏經》(Vitakkasaṇṭhāna Sutta),主題就是跟「尋」有關,談的是關於怎樣調伏「尋」的動作。佛陀很務實地提到「當你遇到不理想的尋,要如何對治」。「不理想的尋」指:不善的、會讓心陷入貪、瞋、痴的「尋」。取而代之的是「善巧的尋」,主要有5個方法:

第一、當你使用某種尋,即某種「想事情的方法」、「看待事情的某種角度」、「觀想的某個主題」,會讓你的貪瞋痴產生或加強時,第一個作法是「改變思考的主題」。可能剛剛思考的主題是自怨自憐,「我失業是因為自己太沒有用」、「良辰吉時沒算好…」這些沒有建設性、於事無補、對眼前的活動無法改進的思惟,就要換個角度來想事情。例如:「遇到逆境就是一種增上緣」、「遇到『失去、災變、挑戰』可能是一種『轉機、機會』」、「我可以利用這個時候,重新思考我的目標,看看有什麼地方需要重新調整、改善」,這叫「改變思考的主題」。

第二、有的時候改變主題了,內心還是被貪瞋痴所占據,這時就要學習「觀察尋的過患」。可以觀察某一種尋的過患,之前那種不健康地想事情的角度,有什麼不好和過患。或者可以反省所有的尋都有的過患,就是「想事情好累呀!」,「不要想,相對地輕鬆」。每次心裡面在分析、使用邏輯、追著念頭跑,都是要花力氣的。這些複雜的功能,實際上是慢慢長大後才學會的,若是你叫很小的孩子去做邏輯推理,他們馬上就皺起眉頭,寧可跑到外面堆土堆、追蝴蝶,因為他們直覺上感覺到想事情,尤其是想複雜的事情,是件疲乏的事。

第三、佛陀說,如果「改變想的主題」、「觀察尋的過患」心還是陷溺在貪瞋痴裡面,這時就要學習「不要理會你的念頭」。不理它、不添油加醋,而是去做該做的事情,好比說「留意當下的觸感」。不去思考理會念頭,把它當作是「別人在講話」、「森林裡颳過的風」,不關自己的事。

第四是「放鬆」,去留意念頭產生過程的使力,以及如何放下這些「心行」。

以上方法都沒有用時,佛陀教導第五個方法,就是用「強大的意志力」。經文很生動地描述:有的時候什麼方法都沒有用時,該怎麼辦?咬緊牙根、皺起眉頭,額頭上綁著一條「必死」的頭巾,就像一個強而有力的壯漢,把一個羸弱的人壓倒在地上,用暴力制伏他,狠狠地教訓他。有的時候就得用這樣的方法。

所以,在《中部20經》很清楚可以看到佛陀講要如何調整「尋」,很清楚地看到「尋」的意思是「念頭」、「想事情」。把禪定想像為主要是有關於「打得念頭死」,這與原始佛法中的次第是大相逕庭的。

以上講的,有很多可能比較學術性或理論性。有時候必須用學術性、聽起來比較複雜的角度來講,那是不得已,因為現在對佛法的誤會和訛傳太多了,為了說服別人,有的時候只好引經據典。若對這些都不感興趣也沒有關係,直接去留意正確的操作面的問題即可。

為什麼我們要一直強調「尋」跟「伺」的內容是什麼?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,若把「尋」誤解為是一種專注力的使用,把心鎖死在一個極微小的目標,像帕奧禪師教的,把心訓練得像雷射一樣,鎖在一個小點上;或是像「天台宗」智顓他們教的修止觀,把心鎖在丹田、鼻端。這樣的定與歷史佛陀所教的定是全然不同性質的。佛陀講的定,不是修了定之後再去開發智慧,而是「修定的過程就是在開發智慧」。

「什麼樣的定力才能夠開發出智慧」

要確保禪修時的覺知,不是太寬也不是太窄。「太窄」就是把心變得像雷射光一樣。因為心是鎖著的,好像變得安靜、被壓制住了,可是沒有能力知道你觀察到的是什麼!你沒有能力知道你的身行、心行以及當下的身心狀態,沒有任何空間能夠瞭解、調整、超越活動的狀況。這種覺知「太窄」了。覺知「太寬」是想事情的方法與所起的念頭,漫無邊際、天馬行空,一邊靜坐一邊想「某某人演講說,靜坐時尋就是想事情,我現在就拼命來想事情,我來思考、複習一下整個佛法的思想史,兩千五百年來的歷程…」,這樣就太漫無邊際了,對定力也是沒有幫助,而且還會有障礙。

怎麼樣才是「恰到好處的範圍」?有很多經文告訴我們,好比說「四念住」就是恰到好處的範圍。「四念住」就是觀察「身、受、心、法」。也就是說,如果觀察的範圍是「身體的觸感」、「身體的動作」、「呼吸的整個活動範圍」、「被呼吸牽連到的身體」、「在參與呼吸活動的身體」,這些就是適合的範圍,也就是「身念住」。

有關「範圍」的問題,《相應部47.6經》講得非常清楚。目前中譯「範圍」翻譯成「自己父親與祖父境界的適當範圍」。「自己父親與祖父境界的適當範圍」這句話要表達的意思是指「你的地盤」。

為什麼說與「自己父親與祖父境界」有關聯?現代這種人口頻繁、長距離流動的情況,在古印度是很少見的。古印度的人,可能一輩子不會離開他們出生的村落。自己的村落,就是保護自己安全的地方。若離開自己村落到別村去,人家不認識你,就有可能被搶、被打、被人家摒逐、排斥,沒人罩著你!若是在自己爸爸、爺爺、家族的聚落(祖先的聚落)一脈相承下來的地盤裡面,你就是被保護的。

所以,《相應部47.6經》講「我們的心平常要待在自己安全的地盤裡面」,若脫離這塊地盤就會「為魔所乘」~惡魔就會找機會來掠奪你!經文講的「安全地盤」~不會遭遇危險的地盤,指的就是「身、受、心、法」。這個範圍不會太寬廣無邊,因為在修「身念住」時,心能夠觀察到「整個身體在做什麼」:頭有沒有太緊、眉頭是否皺著、坐姿有端正否,是否因為緊張而使得腹部隱約有緊,呼吸是不是沒有很恰當地使用橫隔膜…等等。

可以透過觀察、調整整個身體的活動,達到整個身體慢慢趨向於安寧、舒適和通達的目標,這樣的範圍既不是太寬廣也不是太窄小。你可以在裡面達到定力,雖然心不是鎖死在一小點,但是可以在這個適度的範圍內,活動著調整身行或心行。因而能夠明白,什麼樣的「業力」能幫助禪那的產生、幫助五蓋等不善法的消滅;能夠瞭解什麼樣的業力、活動方式,能幫助你安定並維持這樣的理想狀態。

佛經裡處處都有談到「適當的範圍」。很多地方講「四念住」;有的地方講「安那般那念」,就是指整個呼吸的過程,指的往往就是全身,或者是跟呼吸有關聯的那些肌肉,跟呼吸有關聯的收縮、膨脹、鬆馳、緊、鬆,提神、放鬆的感覺,付與能量、和緩、放下來的感覺,跟呼吸有關聯的動作跟觸感。有的經典講到「憶念佛、法、僧」、「慈悲喜捨」,這些都是一個範圍。

再回過頭來講「尋」一個很重要的意涵,就是能夠幫助我們的心導引到某種意境。這樣的尋,有可能是使用「語言的」或「圖像的」。心理學講,不同的人、不同的慣性,有的人的學習方法,主要的是使用「文字符號」來處理、分類那些資訊;有的人是使用「圖像」。所以在教某些學生時,把文字寫在黑板,對某部分學生很有幫助;對另外一些學生必須用「圖像」,在黑板或PowerPoint上畫很多概念圖,來顯示不同事件之間的因果關係等等。

所謂的「尋」也是「思惟」的同義詞,也是「志」的同義詞,也就是八正道的第二個「正志」(sammā sankappa),有時翻成「正思惟」或「正思」。經典裡說「志、思」就是「尋」的同義詞。

「三善尋」~「遠離尋」、「無恚尋」、「無害尋」

「遠離尋」

 《中部119經》提到,禪修者一開始時,必須學會放下「俗家生活的記憶及意圖」,也就是跟在家人生活有關的記憶和意圖。在家人的意圖之一,例如「我要把銀行存款的100萬人民幣、新台幣,變成200萬、300萬」。在家人的記憶,像「大家圍在火堆旁,我的太太在餵小孩,我身邊有忠於我的狗…」一副享受甜蜜天倫的滋味。若出家人想到這些,講得粗俗就叫「凡心大動」,還俗的心念、意圖就產生出來。所以經典說,一個禪修的人,學會放下跟俗家生活有關的記憶和意圖,就叫做「遠離尋」。

如何達到「遠離尋」?

可以透過思考俗家的過患,思考脫離俗家環境的煩亂、喧鬧的好處,可以透過觀想自己進入森林暫時獨自一人、把自己放進一種脫離喧鬧的意境裡面…等,這些做法都是「尋」。像一開始打坐時,若能把自己放進「遠離」的意圖或情境,其中一個意涵是指心跟寧靜相應,脫離開憂惱、焦躁感,脫離好多的義務、責任感等等。一般的俗家人,心裡面都有「我得做些什麼」、「若不如此我就不是個孝子、賢妻、慈父」、「若不如此我就是社會的寄生蟲」,這就是俗家的義務、任務。把這些東西都放開來就有一種輕鬆感,我現在不需要對任何人負責,我只需對自己負責,現在唯一要關心的就是「怎樣讓自己安樂」、「怎樣真的對自己好」,光是刻意地將心導向類似的情境,這就叫「尋」。

我們一個一個來看,在靜坐時「正知」、「正念」、「正勤」怎麼樣跟「尋」和「伺」配合,什麼情況下不需要「尋」、「伺」?

「正念」就是記得「現在該做什麼」,包括靜坐時必須記得「覺知的範圍」在哪裡。如果是在修「身念住」,必須記得「我的注意力不要脫離開跟身體有關聯的地方」;在做「安那般那念」時,你的覺知不要脫離開「跟呼吸這個運動有關聯的地方」。若是記得把你的覺知,保留、停留在一個「範圍」~「祖先、父親給我們安全的地盤裡面」,這是一種正念。若記得當下要使用的技巧,例如十六勝行的某些技巧,可能是「讓身行放鬆、緩和、寧靜」,這也是一種正念;或者不斷地「把心引領到遠離」~遠離世間貪憂、遠離俗家人的記憶跟意圖,這也是正念在幫助你維持著、記得繼續朝著這樣的方向前進。

這些正念可以配合「尋」來做,好比說,靜坐時可以給自己一個指令:我應該要朝向遠離前進,而不要想「我明天晚上要煮什麼菜給小孩吃」,真的要想,就要想「呼吸要怎麼樣才能夠滿足、輕柔、省力,才能夠給身心滋補、安寧的力道」。當內心有這樣的意念、提醒和自我導向,都是「尋」的功能。

那麼,在做正念時,能否不透過尋而達成?當然可以。舉例來講,有可能現在的身心已經是非常專注、融入於適當的範圍裡,融入於十六勝行的某一個技巧,當已經非常專注融入於遠離的情境、氛圍、氣氛時,就沒有必要透過「文字」、「自我引導」、「把心扭轉過來」這些多餘的動作。此時尋已經是多餘的,若再去做,只會破壞、干擾眼前的省力。

同樣地,「正知」也可以這樣做。「正知」有時翻譯為「正智」,簡言之,就是「瞭解眼前的活動狀況」。舉例而言,現在可能在修十六勝行的「瞭解心行」,那麼,就要觀察你是怎麼樣在使用這個技巧,這個技巧有沒有進步的空間、如何事半功倍~用最少的力氣達到理想的效果。你不斷在調整、玩味著「業力」~怎麼樣的起心動念、發動心,才能達成你所要的那種塑造的效應。這些是「正知」的功課,可以配合著「尋」來做。

好比說一邊在觀察,心裡面一邊用語言和意像來導引自己:「我現在注意事情的方法有點太用力」、「我記得最好不要皺眉頭」、「表情若是放輕鬆,對我的安靜感會有幫助的」、「哦,我現在表情放輕鬆了,果然感覺比較安靜了」。或者在心裡面念誦、記憶著經文裡面的指引:「吸氣時,安撫著身心;吐氣時,讓身心變得更祥和、寧靜」,這也是一種「尋」。有可能背誦完之後,心裡面出現念頭「果然,當我很系統地把身心安寧下來,我的心也變得安靜了,真是舒服啊!」內心起這樣的念頭都是尋跟伺的作用,它裡面有「思考」、「尋思」、「反省」、「對應」、「評估」、「調整」等作用。

「正知」同樣也可以不搭配尋跟伺來達成。有可能身心已經是很深度、高度一致性有滿足感和安寧了,不再需要內心不斷的導向、調整、扭轉等動作。這也就是為什麼修「四念住」、「禪那」、「正知正念」可以配合「尋」,也可以不配合「尋」。

配合尋達到理想的身心狀況,就叫「初禪」。初禪是「有尋有伺」,因為「善尋」、「善伺」而產生出離的喜樂,就是「初禪」,原始經典就是這樣講的。「二禪」以上就是當你不透過尋、伺而做這樣的工作時,身心有更大的安寧,所體會到的滿足感、愉悅感、平捨感,更加一致、少干擾性,連內在的語言都不見了,達到了由「尊貴的沉默」而產生更深度的滿足感、寂定,就是「二禪」以上的境界。

經典(《增支部5.28經》、《中部39經》、《中部119經》)裡講到禪那是怎麼進步的:「初禪是灑水在黏土上面,手要在那裡撥弄著,把水浸淫、揉入黏土裡面」,這裡面有很多的調整、導向、閱讀,這是初禪的境界。「二禪是身心都浸到水裡面了」,但是水是有波動的,在湖底下有個泉,不斷冒出新的水流。「三禪是全身浸在水裡」,而水是完全沒有波動的,水是完全安靜的。四禪的比喻中,連水都沒有了。

同樣地,我們在禪修時就是要學習善用「尋」、「伺」的力量,來幫助我們瞭解、評估、調整眼前所使用的力道。我們眼前所使用的力道,所感受到的快樂、舒適、滿足感、平捨心,是否朝向愈來愈安靜、愈來愈一致化,因為「一致化」,所以內在的波動變少了,所需要調整的動作也隨著減少,需要相對應做的調整、糾正、改變、隱隱約約微調這些動作減少了,心又變得更安靜,這些都是需要判斷和評估的。

所以,不要把佛教的禪定當成只是放空、專注,而是要透過「善尋」、「善伺」才能培養評估眼前的業的初始能力、它所造成的效果、以及有多大的改善空間。你才有能力觀察改善了之後的業力,它的結果是如何,而能隨之改善。「智慧」的重要的一部分是這樣產生的:怎麼使用和轉變念頭、體會到什麼叫「善巧的起心動念」、「不善巧的起心動念」、什麼叫「有起心動念就有苦」。

「尋」在禪那中的功用,就好像鳥兒在學飛。在南加州我住的地方,常常可以看到老鷹。光是看個別老鷹飛翔的姿勢,大致就可以判斷這是一隻成熟的還是幼稚的鷹。幼稚的鷹飛翔的動作,在拍打、振翅時是忙亂的,有很多的拍動;若是一隻有經驗的老鷹,飛翔時的拍動就減少了,不得已時才拍動翅膀。牠只需要間歇、偶而的拍動,就能夠滑翔很久。因為天空有很多氣流,太陽照在地表時,熱空氣向上升,造成氣流向上升,這些有經驗的老鷹只需略略拍打翅膀,就能讓自己進入正在向上升的暖氣流(catching the drift),不需要費力氣拍打翅膀,大部分的滑翔都只是利用、善用空氣中,自然而然有的正在上升或下降的氣流。只需在氣流跟氣流之間的轉換時,略略拍打翅膀,其他的時間只是「乘風破浪」,讓空氣帶著牠飛,而不是抵抗著空氣在逆向操作。

我們在靜坐時也是如此。一開始有很多忙亂、多餘、複雜的拍打翅膀,隨著細膩的尋跟伺,我們開始知道眼前需要的正面能量,能不能用最省力的心行產生。一旦產生之後,怎樣能夠滑翔、乘風破浪、被承載,可以愈來愈是一個「被動者」,愈來愈把「要做什麼事、控制什麼」的功能放下,怎樣才能省力地擇善固執。怎麼樣去觀察那一直要控制、要做、要干預「我要怎樣怎樣、我才能怎樣怎樣」的這種衝動、干預的減弱和捨棄,使內心得到更大的滿足感。在降低控制和干預的同時,內心還是趨向愈來愈善巧、與善和流、漸漸歸順於無為。

在修學禪那時,若能直接看到干預、控制是如何在製造「辛苦」,看到它的「過患」,然後放下它,放下一分就得到一分的安寧、滿足,從中一樣可以得到出世間的智慧,這也就是為什麼我們說「原始經典都是這樣講的」:真正的智慧是在禪那的開展中而獲得的。

能夠幫助我們進入禪那的思考、取角,這些並不等同於「散亂」、「雜念」。「雜念和散亂」是你愈去想它就愈散亂。而「善尋」的一個特質是,對於你的目標是很清晰的,知道要往哪個方向前進,好比說方向是「遠離」、「讓身體更放鬆」、「讓心行更加省力」,你的方向是清楚的。然後,如《增支部4.35經》所說,念頭有用時就使用念頭,念頭無用時放下念頭。使用念頭時,把思慮、念頭都導向幫助你去達成如上述的中程目標,都是在提醒你繼續朝這些中程目標前進。這就是為什麼「善尋」與五蓋的「散亂」是不能等同的。「善尋」的「尋」雖然是「思考」的意思,但並非「起妄念」的意思。

總而言之,佛法的禪修不是機械化的,而是要去培養、協調許多內心有用的、良善的特質,包括正知、正念、正勤。要關注你所選擇的範圍是什麼,要用什麼技巧來對治、調整「尋」;在禪定之中要怎樣統攝身體、心、興趣、熱情(勤)、能量、呼吸、覺知。這些都需要統攝起來,同時發揮作用,禪那才會發生。在一開始要統攝這麼多東西,看起來像是複雜的,所以必須有「內在的引導和邏輯」(就是「尋」的重要功能),必須有能力記憶起曾經聽聞過、學習過的佛法,才能有效率地、保持在正軌上地,一直朝著這個目標前進。你才會記得要做什麼、該做什麼,遇到不同的狀況時,要怎樣調整,這些都需要「多聞」、「尋」。慢慢地,從忙亂的狀況、看起來複雜的狀況,使之愈來愈統攝、合一,那麼它就變成「二禪」以上,更高度的「三摩地」,這也就是為什麼「二禪」被形容為「定生喜樂」。

大家可能都看過「陀螺」,但不是台灣傳統的那種,而是現代、做得非常精密的那種陀螺。禪修在大部分時候,不是一成不變的死寂狀態,而比較像陀螺在高度運轉的狀況。當它在高度運轉時,如果看它的頂端幾乎是沒有在運動的,而實際上是在高度地運動著,處在一種高度平衡的運動,同時協調著許多的事情,所以看起來好像沒在動。「禪那」的狀況有一個程度像這樣,不要把它想成「打得念頭死」,而是想像成我要如何協調這個「高度運動的陀螺」,令它能保持著這樣的運勢、力道和平衡。這也就是為什麼佛陀講,所有的禪定都是「心行」,都是「造作」,都是一種活動狀況。

【問答】

問:剛剛邊聽邊練習,當下內心有極度的安適跟滿足感,過去我常形容它是「甜甜的感覺」,心某個程度不再有任何再形成的欲望,這時很容易回到身體的觸感去感覺,大部分的時候是留意身體的緊鬆,能不能再放鬆一點點,請問如何能夠更綿密地觀照?

答:這是很好的問題,隨著「多聞」,也就是隨著我們對於佛法的技巧瞭解、思考得愈來愈多,去實驗得愈來愈多,「工具」會愈來愈多,這些對我們都是有幫助的。例如「打坐時心裡甜甜的感覺」,這個甜甜的滋味,除了放鬆之外還能怎麼做?其中一個「尋」~取角的方法是,可以看同樣是這種甜美的滋味,它能多大程度浸透你的身心,去檢驗身心是多大度程被這個甜美的滋味所滋潤著、檢查心怎樣在「吃」這個甜美的滋味。「吃」是一種比喻,當我們的心在受用某「樂受」的時候,你留意一下,有時候它是大口大口地吃~「好好吃哦!」;有的時候是細嚼慢嚥、慢慢在品味;有時候像在喝水而不像在吃,不是在「咀嚼」而是在「吞」。你的「吞噬的方法」,怎麼樣在影響你的滿足感、寧靜感,這又是另一個角度。同樣是這個「甜甜的滋味」,你能不能用「最少的力氣」來維持它?像有的人為了維持這個滋味,必須心裡面一直想著跟遠離有關的主題:「我現在是脫離家人的喧鬧,不用照顧我的女兒」、「現在沒有人事糾纏,把貪、瞋、憂惱都放在一邊」。可是另一方面,「我真的有必要一直這樣想嗎?」能不能更單純一點,光是在受用之中就能讓那股甜甜的感覺能更加深、更透澈。這些都是不同種類的「尋」,就像飛翔的老鷹能覺察身邊有3道暖流,哪一道暖流離我最近、力量最強,我能用最少的力氣搭上線,轉換到那股暖流上面,就不用很累地拍翅膀而藉勢飛行。

問:最近禪修時,突然想通「如何降伏干擾」,「有」(becoming)是因五取蘊的抓取,所以一直輪迴。破解的方法之一,是研究當下的五蘊是如何在抓取任何的東西。請問這樣的練習是對的嗎?

答:是,這是很高深的修行方法。如果要有很紮實的基礎,能夠沒有障礙地銜接上高深的修行方法,觀照五取蘊的方法,最好依照原始佛經講的道次第,包括:如何開發色界禪。為什麼要這樣呢?因為心對五取蘊的抓取是根深柢固、盤根錯節的,往往是剪不斷、理還亂的,也只有一步一步慢慢地鬆脫一點、鬆脫一點。就像在種菜時,要拔起一棵小樹叢,它的根已經紮得很深,一時間拔不起來,必須先用鐮刀把有刺的小枝削除,不會在拔它時刺到你,拔它時先戴好手套,再去搖動它,讓它的根鬆脫抓住的泥土,慢慢一條根、一條根地撿起來。我們在修四念住、禪那時也一樣,一層一層在鬆脫,幫助我們看到「業力的真相」是什麼,這樣做有這樣的後果等等。只要心裡具備「正見」,對佛法有正確的資訊,在禪那的開展過程,自然而然就會很深刻地瞭解什麼叫「非我」、深刻地體會「五取蘊是有為法」,抓取它是痛苦的。

問:剛剛有講到「帕奧禪師教的方法是『鎖住呼吸』」是指什麼?

答:比如說氣流通過鼻端時,鼻端那個部分會被氣流刺激、磨擦。帕奧禪師講在這上面找一個像鉛筆尖一樣大小的點,去注意氣流磨擦的那個點所產生的生生滅滅的感覺,稱之為「鎖住在鼻端」。

問:「十六勝行」的前兩階的呼吸不也是這樣的呼吸嗎?

答:不是的,十六勝行的前兩階是知道出入息的長、短,我們之前也講到,十六勝行是一個口訣,裡面有很多省略的部分,包含:不只是知道呼吸的長、短,還包括知道呼吸的深、淺,以及知道呼吸的其他狀況,用意就是要你去瞭解基本的呼吸狀況。十六勝行在經典裡的敘述,講到一開始把注意力帶到

parimukha” 。意思就是類似「從胸口到臉」的這種大範圍裡,都要去留意呼吸在這些部分造成的效應。所以,你是怎麼樣知道呼吸的長短,不是鎖在鼻端一個小點上,而是看到整個身體參與呼吸的過程,來判斷它的長、短、深、淺以及它們所產生出來的效應。

前兩階很重要的是:知道什麼樣的呼吸能夠比較舒服。像阿姜李所教的方法,就是慢慢去調勻呼吸,有的人的吸要將橫隔膜拉到一個地步,有的人只略略地動橫隔膜而已;吸到什麼樣的地步、吐到什麼樣的地步,才會感覺到很省力、不會缺氧,好像身體是浸淫在充分的氧氣裡面,很飽足的感覺。不會因為呼吸的新陳代謝減緩了,讓你有缺氧的感覺,這其中還是有判斷業力的成分在裡面。整個呼吸觀,都是在看呼吸所牽扯到的整個身、心,這是安那般那十六勝行。

問:一開始上坐需不需要先找到呼吸?

答:當然要找到呼吸,但是要找到什麼範圍,是可以有所調整的。我們的身體有很多部分是跟呼吸相關聯的,有的時候有一種修安那般那念的方法,就是直接看胸腔、腹部的起、伏、膨脹、收縮所產生的「觸感」,這樣的範圍比較有利於幫助你看到,你是如何參與呼吸,如何透過微調呼吸而改變當下身心的狀況。

另一種安那般那念「尋」的方法,我發現對很多人很有幫助:把身體的內在想像成是一張「被單」,古稱「兜羅棉」。隨著你吸氣「兜羅棉」裡面會膨脹而有張力,氣壓輕輕擠推著被單,任何一個感覺氣壓最明顯的部位,都會有一個連鎖效應。好比說「胸腔」被擠壓的感覺最明顯,它的連鎖效應是其他身體的部分,有可能隱隱約約有「漣漪」的感覺;可能帶有滿足感、電流感、緊鬆感。在吸氣時,看被單在氣壓增加、隱隱約約推擠的刺激裡有舒服感,它刺激著神經系統;在吐氣時張力消除,剛剛推擠的力道慢慢地緩解乃至消失,這個過程裡又有另外一種舒服感,像是神經系統被呼吸按摩著。

如果是透過這樣的方法來達到定力,一開始就會知道「要如何觀察心行,如何透過瞭解、觀察心行幫助入定」、「如何在定力之中,持續著、觀察著你的行動狀況」,而且用這樣的方法,比將注意力鎖在鼻尖一個小點上,會更容易產生喜跟樂。尤其是如果有因緣跟僧團近距離地互動,做即席、及時的觀察與回饋,就可在很短的時間體會到「原來靜坐真的是舒服的」。要能夠做到身體、心理的調整,觀察和覺知的範圍一定要打開一些,不能鎖死在那麼小的地方。

問:但把注意力放在身體的觸感時,有時候覺得範圍又很大?

答:這個時候就要判斷「尋」要怎麼導向。如果把觀察的範圍放在「肺」這個器官,把肺部內在的牆壁當作是一張「兜羅棉」(床單),吸氣時它怎麼樣在受力,注意它張力的形成,不用管心要鎖在哪,而是品味著張力如何在壓、擠、刺激你的神經;吐氣時那股抵抗力怎麼樣緩解。同樣都是在「知道、覺知」,而範圍卻大多了,你是知道你的肺部的,光是留意它的起伏就能看到你的動作和意圖,看到你怎麼對這個動作在作反應,這裡面就有很多調整的空間。可以先從這裡開始,慢慢地會變得更加敏感,很清楚知道呼吸是牽動著整個神經元的。然後,你可以在安靜時仔細傾聽、品味,內心裡面許許多多被牽引起來的波浪和漣漪效應。聽起來很玄,其實一點也不玄,只是看到比較細膩的動作而已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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簡述「我慢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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简体版

(朱倍賢 2014.1.12.)

今天所講的主題「我慢」,是許多佛經裡共認最根深蒂固、糾結纏縛的一種煩惱。此最深層的煩惱~「我慢」在此並非「驕傲」的意思,而是觸境時心立即在境界中盤據,產生「自我」的認知,以及要膨脹自我、延續自我、滿足自我的反射需求,稱之為「慢」。佛經裡更細微的解釋,如《中部第一經》用一個非常特殊的詞彙“maññati”(「慢之想」)。這是心觸境之後,瞬間與境界產生關係,包括要依附、抓取境界,從中汲取快樂,認同境界為自我或自我的一部分。當心與境界產生這些動作時叫做“maññati,跟「我慢」(māna)在字根、意思上都是類同的,可說是同義字。換句話說,「我慢」就是觸境時,因為「無明」的力量,心會慣性地立刻在境界之中架構起「自我定位」、「自我位格」的引擎。

 

很多經典談到「我慢」的問題,提到因為觸及根深蒂固的自我感,可說是有情眾生最強烈、最深層的煩惱反應,如果沒有非常紮實的安樂感與平捨心,以及能夠安身立命的定境,很容易遇到許多障礙。許多經典都提到,要先學習出離世間貪憂、粗糙的心行和不善巧的活動方式,讓心進入到脫離飢渴狀態、容易跟善法相應的狀況,再來修斷除我慢。

不管我們的基礎做到多好,接下來要做的其中一個方式,是去觀察「自我感產生的過程」。好比說,去看到心在觸境的當下所生的「受」,即愉快舒適、不愉快不舒適或中性的經驗。心因為生受而產生反應,其慣性就是對於舒適的會抓取;對不舒適的會排斥;對中性的會漠視或無動於衷。

當心與境界產生拉、推、抓、漠視的同時,伴隨著記憶的活動。所以在推、拉等動作的同時,也可能在盼望著,如何讓眼前的舒服感能保存更久,以便未來還能複製這樣的經驗;面對不舒適、不愉快的經驗,則在邊推邊躲藏、抵抗的同時,也伴隨著記憶的活動,生起如何在未來避開,讓自我不要再承受同樣的不舒服。伴隨記憶的同時,心就會認同想像出來的「核心」,有個承受者、囤積者這樣的認知。

所以,針對我慢其中的一個修行方法,就是觸境時要能夠具體地觀察到:自我感是如何因為「受」促發心跟境界的推、拉等動作,並對以上活動產生迷想而呈現出來。因為每一個自我感的產生,都需要有對新的境界、新的受的憧憬,新的心行的推、拉、抓取等活動才能產生。縝密地去看所有的自我感都是架構法(透過內心活動而架塑、建構、參與其中),都是透過這些活動和現象所產生的。去看:自我感必須建立在飢渴、著迷之上─對於「受」的飢渴、著迷於推拉的動作看似可以操控「受」。

看到任何不同情境產生的自我感,都有「必須要使力才能夠維持」的特質。不管眼前經驗到的自我感跟哪種自我觀念有關,例如「我是一個修行人,已修到某個地步,禪坐如何、如何;想到禪坐做得不好就覺得很慚愧、很丟臉;坐得很好就覺得自己很好…」。像這種經驗的回想牽扯到「我慢」、「自我感」,要看到維持這種自我感是必須要用力的。

若能留意:任何的形成、自我位格、自我定位、在情境中定義「我是誰」、「我是什麼」、「我能做什麼」…,這些都是透過用力、心行,透過對事物、境界的反應、詮釋、思想、抓取、控制才能暫時延續。這樣觀察才能夠對自我感產生厭離心,這是非常關鍵的點。

在印度尤其晚期的宗教裡,受到佛教的影響,出了好幾位傑出的印度教聖者,他們的教法裡也有如何觀照自我感達到解脫。我留意到他們在教導如何超越我慢的具體修行方法上,往往只是講如何直接去觀照自我感,而漏掉了非常關鍵的方法:所有對自我感的修行,都必須要導向對自我感的「厭離心」,而非只是「直觀自我感」、「盯著自我感看」。而且要「如理作意」,要挑對看它的角度、選擇正確面對它的方法。正確看待自我感的角度是:能夠讓你對自我感產生「厭離心」和「離欲」。

佛經教導我們:面對自我感和我慢,必須像面對生病、面對癌細胞一樣,看作是「刺」~如芒在背。任何經驗的發生,只要有自我感產生,就像心被刺扎到,必須把它看作是敵人。一般人看到自我感,心馬上就依附過去,認為「我在其中、這是我安全的家、是我習慣的地方」。但是佛經教我們,要把「自我感」看成是「他」,是「我」的相反、是別人的、是外國的、不是本土的。

一般人對很多事物的執著是因為「熟悉感」。同樣地,對很多「自我」的執著也是來自熟悉。我們覺得只有在心凝結了,以某種具體熟悉的方式呈現出來,才是我應該的生存方式,習慣用那種方式呈現於時空之中。我們不了解,不透過這樣的方式呈現並非斷滅,所以對「涅槃」隱隱約約有害怕感,不曉得「涅槃」不是虛無、死亡狀態,而是徹底自由的狀態。那樣的自由不需要背著自我感的包袱;不需要隨著自我感而生生死死;不需要不斷地再形成和維護某種行為模式。從這樣的角度來認識涅槃,心就不會因為對涅槃的陌生感而主動去攀附自我感。上述所講的,是直接針對自我感產生厭離心。

佛經除了針對自我感的修行方法之外,還有另一條不太一樣的道路,就是去看:所有內心會拿來依附的狀況、因緣;會拿來堆砌自我感的積木、成分,也就是直接去看「色、受、想、行、識」、「色、聲、香、味、觸、法」。去看任何在覺知中發生的經驗,看到我們習慣依附架構起自我感的這些東西,沒有一個值得當作自我,沒有一個安全的點可以棲身。所以,這個方法是針對架構自我感的原料而產生厭離心。當你做到心對所有發生覺知的事物都不再攀附,並對它產生厭離心時,心就會沒有選擇地傾向自由、沒有選擇地往出世間的道路前進。

如果是一位認真的修行者,原始佛經中的多種方法都可以去實驗。也就是說,面對根深蒂固最深層的煩惱,可以多管齊下來對治它。「我慢」是如此深層的煩惱,會以多種不同的樣貌呈現來欺騙心,在任何心會依附的地方,必須非常誠實、認真、謹慎小心,把它攤開在太陽底下。

修行中大部分的階段是「以慢制慢」─先建立愈來愈善巧的自我感,取代相對不善巧的自我感,最終再超越包括善巧的自我感。佛陀的教法從來就不是直接去觀照無常無我的!舉例說,禪定的修學,常須要依靠「慢」。禪定的一部分,是學習能更技巧地控制身心狀態。而「慢」的一種重要的呈現,就是對控制的欲求。我們需要這種欲求,才能有學習禪定的初始動機和延續力。

到我們一個程度熟練「控制」的技巧時,才有能力看到微細處,原來沒有能絕對掌握的控制(即「非我」;如:不管多麼熟練某種禪定狀態,該狀態無法長時間全無變動) 。過程中,「非我想」是次第地針對要捨離的狀態和動作 (如:要超越初禪、導向二禪時,要對初禪的狀態和形成該狀態的動作採取「非我想」) ,而不是毫無分別地直觀一切無我。

毫無分別地直觀一切無我,就無法採用佛陀「以慢制慢」的修行策略(見增支部4.159) 。佛陀說,要對「出離樂」、禪那等等的次第法產生「信念」、「意欲」、「踴躍」」、「堅固」,才有成就這些境界的機會(如 增支部5.200經)。禪那沒有成就的人,就在講禪那是無常無我的、別執著它,那就永遠沒有成就禪那的機會!而沒有禪那的基礎,就沒有出世間的聖果(增支部9.36經等)。只有到某些特殊(往往是最終)的修行階段中,才要採取「所有活動都不值得當成我」、「形成任何種的自我都有壓迫感」的作意 (「一切法非我」、「離慢知見清淨」)。

【問答】

問:剛在聽講的同時也在練習,一直觀察心的緊鬆,看到任何一個用力的導向是一種抓取、限制、不自由,很自然的就鬆了…。好像六根的鬆緊都可以觀察,在聽講的當下,我會去觀察耳根有沒有在用力,任何一個緊的地方都看得到,看到抓取的力道就是一個限制,很自然就再鬆、再鬆、再鬆…。

答:是的。這是好的觀察。斷我慢的過程就是這樣循序漸進,一直抽絲剝繭、剝洋蔥、放下不同程度的執著。這樣的練習可以一整天都做,無情地攻擊、質詢我慢,把它的根徹底挖倒。如此地用功,就會在很短的時間,非常清楚地看到佛法到底在講什麼。心愈來愈不跟自我感相應,看到自我感是一種累贅、包袱,有自我感的地方就有死亡、生病,就是要去維護,所以面對它有一種警惕。你會了解到~原來心沒有自我感時並不是死亡,所以不必要害怕自由,讓心「欣」住於自由、嚮往自由,讓心看透不自由的束縛。

問:這是否需要一定的條件,例如身心必須鬆到一定的程度,只是不斷觀察心的鬆緊,其他都沒有去注意了?

答:如果還沒有到這個境界,還是可以這樣練習:在心中念誦「身體不是我、不是我的,不值得把它當作自我」,「感受不是我、不是我的,不值得把它當作自我…」依此類推,把五蘊都用這樣的方式念誦,這是一個粗糙但可用的初步練習。

問:當你從鬆得到舒適的喜樂,如果發現起了想要抓住它的念頭,是否又回到自我感?

答:要去看到哪些動作是多餘的。修行是循序漸進、有次第的,開始的時候要先學會「分別」~哪些動作是善巧、哪些是不善巧的。直接去看「省不省力」、「是否導向安樂」、「能不能導向負擔的放下、傷害的降低」。在日常生活中留意這些就能看到很微細的動作,眼觸形色、耳觸聲音的當下,是否跟境界有多餘的拉扯,就會愈來愈清楚地看到,這個拉扯有沒有形成自我感、自我感來自哪些「多餘的力氣」。

問:當我從放鬆的舒適中產生想要維持的念頭,換個角度來講,是否又落入了世間貪憂?

答:佛法有不同的次第,在某一個次第,有期盼、有欲望是好的,並非一開始就要做到無欲求。佛法教我們要有善法欲,假設現在要修學的目標是要建立一個更加安定、舒適的心,此時應儘量培養善法欲。內心可以想「這件事情是值得努力追求的,我應該想辦法去維持這樣的感覺」。先做到這個,才容易看得到更細微的苦是什麼。受到苦之後就會看到更細膩的苦,包括一個觸產生之後,心隱隱約約有期盼、有欲求,隱隱約約在拉著它、靠向它、讓它包圍心或鑽到裡面去,從細微動作中就會看到慢是怎樣產生的。

問:是否在舒坦狀態下觀察到六根觸境,只要一用力就感到不自由,就會繼續再鬆?

答:甚至在舒坦的感覺中也有可能產生慢,所以要看心行、看動作。每個當下,心都有可能對眼前舒適的感覺,想要以某種方式跟它互動、盤據。講到這聽起來好像很玄,最好的方法是在日常生活中,一直去練習超越不善巧的動作。若要練習丟棄一個東西,不要一開始就去修「無為」,而是要先學會使用肌肉,怎麼拿起來、丟出去、拋棄掉等經驗,再去看「原來拋棄的動作也是要用力」。而心都有可能對用力的本身還有盤據、依附,在還沒有修到「無學位」之前,就是要這樣綿綿密密地用功。

聽起來好像沒有止境,其實是有止境的。這在初果時就能夠看到「佛法的終點」。看到動作的熄滅之處、看到自由的可能性,雖然在用功時的感覺是無止無境,卻是導向有終點的、徹底的自由。

問:縱使我現在能聽、能看,突然發現剛才心處於昏迷的狀態,依稀又好像感覺到有一種相對清醒的狀態存在,這是一種妄想嗎?

答:這樣的思維可以導向有用的方向,也可導向玄虛的方向。「有用的方向」是讓清醒的感覺更具體化而不是模模糊糊,一個很有力的具體化的方法是透過「七覺支」~幫助清醒的七個特質。把這七個特質的內容背下來,努力培養、灌溉,使這七個特質都茁壯,清醒的感覺會愈來愈明確。這種清醒感培養茁壯到不再全受隔陰之迷,假設下輩子還要投胎的話,會在很短的時間記起該做的事情。

人生什麼東西很重要?儘量去除迷失、昏迷的感覺。讓心的光亮像太陽一樣耀眼,讓烏雲無處可躲、完全消散,把心力培養到如此強大,強大到連睡覺時都不是百分之百完全睡死。心不是百分之百被睡夢所扳倒,那時就有一定程度可以掌握不被隔陰之迷完全包圍。我們認識的一些修行人,就是因為上輩子有刻意培養這種清醒的感覺,很小的時候就有修行的特質,能回憶起修行的重要性、這輩子要來幹什麼的,有更高的使命、任務,而不是被貪瞋痴全然擊昏。

另外,談一下有同修下定決心要過退休生活的議題。當我聽到這樣的消息時,心裡非常歡喜,也生起肅然起敬的心情。可以理解,我們的生活環境、形態,社會裡世俗人的價值觀,做一個修行人有時是很孤獨、甚至會感覺到惶恐,不知道這樣做對不對。我唯一能夠提供的,就是:我認為這是給自己營造一個非常大的福報、值得珍惜。希望同修要對佛法有信心,並且信心堅定。尤其是,一個已經在過退休生活的人,如果能夠更留意一些修行的細節,修行過程會更舒服並且容易很多。

這些細節包括「吃飯」,這是非常大的一環。好比說可以不定期的斷食,或先習慣一天裡面尤其是晚餐吃得比較少。可以實驗看看,喝點熱湯、吃點優格或水果,慢慢習慣之後,甚至可以不吃晚餐。再則是讓體能達到非常理想的狀況,不是去健身房鍛鍊一身肌肉,而是讓氣血、精力處在非常理想的狀態,心特別容易跟善法相應。剛開始基礎還不穩定時,這條道路是最困難、最不確定的。如果能積極移除道路上許多可見的阻礙,使得鉅細靡遺的地方都是合乎法、合乎身心健康的原則,一定能夠在很短的時間內發現最大的好處。

身心得到安適,信心就很容易維持。信心會脆弱,其中的一個原因是安適感還不夠強烈、不夠鞏固,不敢相信,原來簡單的過活是可以完全不須要有不安全感,所以會覺得不安感很可怕、是我們無能為力的。實際上,只需稍微調整一下心理狀況,就可以降低不安感,在一天絕大部分的時間裡,都可以感覺到非常地篤定,覺得修行是一個讓你能夠認真、能夠遊戲,又很愉快、充滿精力的事情。每天醒來會覺得,能夠全力以赴修行是多麼快樂的事情。你要相信,當你做出這樣的決定時,世間有許許多多我們不知曉的聖者,他們的心念都在護佑著你。只要心是向善、非常認真,就不用害怕,你是會被保護的。佛法是不可思議的「施無畏」寶藏,只有認真實行的人才會曉得它的力量有多麼大!

問:執著一件事也是輪迴嗎?

答:對。執著時,看到心因為不同的自我觀感而起起伏伏,這是蠻容易可以觀察到的一種粗糙的輪迴。在執著一件事情時稍加留意,可能是對這件事情的患得患失,計較哪些對我有利、哪些有傷害,心很容易跑到未來「以後我跟這件事的關係會怎樣、我能夠如何去掌握…」,過去痛苦的、快樂的記憶也被叫喚出來,這些都是從自我感來的。也就是說,在不同的時段,產生不同的自我觀感,也是一種輪迴。

問:我把佛法當成是一種架構跟依附,幫助我從緊當中一個個放掉,所以在緊的時候我不會害怕或猶豫,因為佛法是一個工具,能幫助我慢慢由緊到鬆甚至到沒有緊…。

答:我們從兩個角度來回答這個問題。其一、這是非常務實的態度,皈依佛法的人是被保護的,在這輩子或未來都是通往安樂的。另一角度是:皈依佛法的人,一直在檢驗自己實踐佛法的方式,而非盲目皈依,雖然一邊在實驗依靠佛法放掉緊,一邊會深思熟慮觀察~我這樣做是否恰當,要怎樣使用佛法才是有用的、中道的。如果是百分之百的信行者,如此的信靠下去,還是會有作用,但那樣的作用非常緩慢。若願意再多幾分的聰慧去反思並觀察因果,看到怎樣使用佛法可達到怎樣的效果,在心中認識佛法的地圖,要求我漸進增上的路線是如何,我應該要怎麼調整,這樣就更高明。這是「信行者」與「法行者」的差異。

問:是否就是用七覺支的念覺支、擇法覺支配合念住來檢驗?

答:是,七覺支是非常好的檢驗方法。在做七覺支時,就不只在做「身念住」,同時也在做「法念住」,這兩個念住結合在一起威力非常強大。

問:在學習佛法時,剛開始我知道會緊,但是我很慶幸它遲早一定會鬆掉,只要我不斷去檢驗它、調整它、架構它,像放鬆身體的肌肉一樣,去放鬆自己的心行,我一定能夠達到老師所指導的那條大道…。

答:我們甚至可以換個詞彙來講,與其說實踐佛法是緊,不如說是承擔,就像要維持當下的坐姿,一定無法做到百分之百的鬆。心可以趣向那樣的自由,但在靜坐的當下不可能做到百分之百的鬆。我們要做的「擇法」,是去觀察什麼地方該端正、什麼地方該使力,身體的重心該放在什麼地方,什麼地方該儘量放鬆,佛法也是如此。

問:靜坐時,基本上的用力與微調是必要,而且不可避免的?

答:對,整場打坐光是這樣微調就是很好的打坐方式,不必想說那只是預備動作。整個打坐過程都在微調,使力點都在看:我要怎麼更放鬆、清醒、端正、平衡,一直這樣調,調好時就會發現身心更安定。這種微調的方式還可以延伸到六根的觸,眼睛看、耳朵聽…。

問:是否對觸境時的任何動作使力得愈少,就表示在法作意上有一定程度的運用?

答:最好不要教條的方式來理解,比較好的方式是以「苦、樂」的角度。「更放鬆、心行減少」只是一個引導,不宜把它當成教條,不是愈鬆就愈好。因為很多時候需要很用力,有些時候更用力比起更放鬆還更善巧。舉例而言,教小孩功課時,如果他的功課是需要盯、要看他功課有沒有做完,若大方向採取教條式的「只是儘量鬆」的態度,甚至不聞不問,在這樣情況下有可能對孩子過度冷漠,因為「不去理他的功課」比起「理他的功課」是更鬆的。

所以,揀擇自己的心行是否善巧,要從「七覺支」的角度來看。更簡單的方式是從「能不能幫助安定或安樂」來檢視,有的時候鬆不能幫助安樂;有的時候緊能夠幫助安樂。不要誤以為「涅槃就是百分之百的鬆」,而是把「涅槃」理解為:對一切的動作不再依附而產生自我感。在這個前提下還是會有動作發生的,不是證得涅槃後就不會走路了、百分之百鬆了;不是證涅槃後就不能想事情,因為想事情一定要用力。可以透過「緊、鬆」看到緊裡面有苦而生出對心行的厭離,或心可能對鬆的執取又產生心理的緊;對於因為要透過心行而架構的東西要花力氣,因而產生厭離心。

也就是說,修行不是愈鬆就愈好,為什麼我們常常強調鬆?是要幫助我們看到,所有透過緊架構起來的自我感都是不足取,練習鬆是為了對緊、對架構法產生厭離,並不是任何時候,百分之百愈鬆愈好。若打坐時、無事時,訂的大目標是要儘量放鬆,則不失為一個可參考的禪修技巧。

 

問:若是靜坐整支香都在找讓自己用力更少的省力方式?

答:這是很好的禪修技巧。甚至可以整支香都在微調姿勢,要想像身體每一個關節,每一個骨頭跟骨頭連接的地方,包括脊椎,都像是彈簧一樣有空間,都允許收縮膨脹的發生。呼吸到全身的波浪能夠穿透全身的關節,不會因關節的僵硬而阻隔了波浪,當這樣想時,身體看起來像車子裡的搖頭公仔。

靜坐時,最好不要把自己想像成石雕的佛像,想像自己是搖頭公仔。這不是說一邊靜坐一邊搖晃,而是想像身體是如此的輕柔、放鬆,關節與關節之間都不是鎖死的,充分允許微量的振盪,從中穿透,允許波浪在之間流動,不要刻意阻隔這個波浪。整個靜坐時,甚至可以想像或感覺,讓膨脹跟收縮充分洋溢到身體的每一個部分,身體要如何端正、平衡、放鬆,才能夠讓波浪充分傳遞下去,這樣做就是很好的身念住的基礎。

不要把禪修想成經驗枯木禪那種高度入定的狀態,而是儘量想像成很多不同心行的鍛鍊,讓你自然而然感受到高度的寧靜、平和、徐然、安樂、舒適。甚至包括,在日常生活中不一定要「我每一次靜坐一定要坐滿…」的態度,有的時候太太在旁邊工作,你可以靜靜在旁邊10分鐘,有時3分鐘、6分鐘、15分鐘或半小時,很隨性讓自己在動跟靜之間覺得足夠的安適、好玩而願意一直坐下去。願意一直在用功的狀態,不因為既定的觀念,一天一定要坐多久的時段,而使得身心產生疲憊感。要以活潑的方式來進行,不論時間的多長、多短很自由的進行,任何時間、地點都可以修行,都可以站、坐、躺一下,在心理上不間斷地作意。

問:曾聽坦尼沙羅比丘說「我是很浪漫的…」,要怎麼理解?

答:可以換一個詞彙:我也自認是一個懂得生活樂趣的人。雖然我內在是用功的,但我的修行不會剝奪、貶低了生活的樂趣,不會讓自己覺得人生活著是苦哈哈的。而修行人的樂趣,容易在簡單中感到豐足,容易在苦樂心行的問題上有高度好奇,容易跳脫主流價值的思維而體會輕鬆…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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學徒制、靈活變通的修行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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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简体版】

(朱倍賢 2014.3.30.開示並校正)

今天跟大家分享的是,關心台灣、中國大陸等地推行原始佛法的概況,所得到的一些心得。 

僧團中的學徒制

現今像中國大陸,有些人去參加葛印卡,尤其是緬甸那邊傳承的內觀禪,開始推廣起所謂的「南傳禪法」。這樣的風氣雖然還是少數,但是慢慢在起步中。看到這些現象,我自己的感想是:不管台灣、中國大陸或馬來西亞,基本上是非常欠缺所謂「活生生的僧團」。

這裡的「僧團」是指:在佛陀的教法裡,除了理論上的闡述及方法的複製之外,他發現另外一個最有效率的教學方法。就是透過團體中,有眾多共同出世經驗的人,身心所流露出來的特質,自然而然服膺於佛法跟戒律。他們的價值觀和生活方式,是朝向超越貪嗔癡的方向。

佛陀觀察到,完整的教育除了研擬理論和複製方法之外,生活上的教法非常重要。這就是為甚麼佛陀原始的僧團是「法」與「律」並重。傳承上也強調學徒、沙彌在具資格的老師的近距離、個人化監督下,起碼參學數年。修行的細膩處,往往是以此種非學堂式的方式傳達、薰染。

然而,不管在台灣或其他地方,所謂「原始佛教的禪法」畢竟還是非常年輕,加上歷史的因素,它是有些先天不良,所以在開展上有很多地方欠缺林居傳承中最強調的生活基礎訓練。

好比說在台灣,有很多推廣所謂原始佛教的老師們,往往是參加過幾次密集的內觀禪修,或閱讀了一些比較有限的資訊,有了一些特別的個人經驗就開始出來推廣。其效果往往侷限於個人、獨特的宗教經驗,不夠嚴謹和恢弘,若將其詮釋為「原始佛法」是比較欠缺代表性的。

幾乎無可避免地,這樣的團體領導人,不自覺地讓自己的習氣和盲點,在一些看似微小、實是關鍵的地方與「法、律」脫節。然後自作聰明地為這些脫節的地方合理化:圓融、入世、「大」乘、與時並進等等,都是常見的託詞。

就算有些許的宗教經驗,因為自身的背景並沒有起碼數年、在一個豐厚可靠傳承中的「學徒經驗」,自己在訓練學生上,就欠缺那種可以以「生活教學」、「靈活互動」啟發他人的能力。而僅限於以演講、共同靜坐這些制式的方法來教導學生。戒律中細膩的操守、言語外的價值觀、處理日常大小瑣事的創發和應變力—那些幫助修行成功的絕對關鍵—就忽略不覺。可以說,佛法中最珍貴、最有啟發性的部分,在這樣的團體中是沒有傳遞的。

在當今的社會,資訊如此迅速地流通,許多人可以透過網路或書本,在很短的時間內就獲得修行方面的資訊。所以,似乎是更不需要仰賴「傳統的僧團」那樣的資源就能夠修行。以致開展出來的修行風格,往往有很多值得商榷的地方。

自由心證的訛誤

大家都很熟悉《增支部3.65卡拉瑪經》的經文。這部經之所以很有名,原因之一是:很多人把它當作是佛陀理性主義的一種表現。經文提到:不要盲目相信經典上的記載,不要盲目相信傳統,而是要在自己實證之後,才能夠信服眼前的教法。

但是《卡拉瑪經》有一段經常被忽略的經文提到,除了靠自己檢驗之外,很重要的一點是:眼前你所檢驗的教法,符不符合智者的言行?符不符合佛陀的教法?也就是說,雖然《卡拉瑪經》一方面展現出一種實證的精神,可是另一方面,它也非常強調尊重傳統。對於傳統真實性的發揮持有嚴謹的態度,只是後者的部分比較少被提及。

此外,漢傳佛教從約一千年以來都有圓融的觀念。它的理想是以化解爭議,盡量彙通不同的意見和修行方法,以達到法法相融的境界。圓融的信念和價值固然有其好處和作用,可是因為這樣的趨向,在台灣很多原始佛教的解說,往往以個人、主觀的方式來詮釋,有些時候甚至把截然不同系統的東西混為一談。好比說,以禪宗或般若系統的思想來詮釋阿含。

在我所親近的師承裡,他們是非常強調:經典詞彙精準的表達,和次第嚴謹的系統。也就是說,如果我們最在乎的是圓融,是要彙通不同的法門,我們就得要犧牲佛法精純的尺度。

近代南傳佛教的禪法發展歷史

從近代南傳佛教禪法發展的歷史,可以發現它有很多先天不良的地方。好比說在十九世紀,絕大部分南傳佛教的國家,處在被殖民或瀕臨被殖民的狀態。在這樣的歷史環境中,佛法是非常衰頹,資訊非常暗晦不明。當時的有志之士都有很深的感嘆,覺得對佛法正確理解的人很少,而且在戒律執行上,標準越來越低。

在這樣獨特的歷史環境之下,少數幾位特別有組織力、有群眾魅力的老師,根據少數幾本當時可以獲得的論典,嘗試振興佛法。受限於他們的教育和文化背景等因素,這些少數人對佛法的理解,後來就非常徹底地影響了近代南傳佛教發展的風格。

像葛印卡那樣的善知識,對推廣佛法有難以限量的貢獻,我們這輩子在度眾的數量上是很難望其項背。他開展的這種獨特的禪法,一次進來數十個甚至數百個禪修者,聽一樣的錄音帶、看一樣的錄影帶,千篇一律使用固定的方法。當然,像這樣教禪修的方法有其效率,但也使得佛法變成有「流水線」的情形。現代的產業工業化了,很多做事的方法都流水線化。就像二十世紀初美國的福特公司,把製造汽車的方法很有系統地流水線化一般。受到全球這種流水線化的影響,佛教的禪法也出現了「流水線化」的現象。

簡單來講,今天在台灣所看到的,很多原始佛教的修行方式,以及對原始佛教的理解,來自於那些參加過像葛印卡、帕奧、馬哈希…等的禪修。幾次之後有他獨特的經驗,就到台灣來弘揚所謂的原始佛法或南傳佛教的工作。這樣的訓練方式,跟原始經典裡佛陀所講的學徒制的方式,是很不同的。

當代南傳禪法與學徒制的不同

「學徒制」主要的學習,不是千篇一律可以不斷被複製的技巧。而是學習好比說這個老師的風格,他在面對困難、挑戰和狀況時,所培養的種種不同的能力。如果是「流水線化」的禪法訓練出來的人,遇到任何的問題,就只是觀察無常、觀身體的觸感,或者觀一切是緣起,認為這樣就好了。這就是因為流水線化而使得修行內容空疏,學生內在化的是教條而非靈活的應對能力。

反之,在學徒的關係下,很多特質和技巧的學習,必須直接透過現場的觀察及實踐,有一個人面對面告訴他、回饋他。幫助他瞭解使用這個技巧的方式,是否恰到好處或過猶不及,是不是還有調整的空間。在這種彼此觀察、不斷互動、調整的狀況之中進行。所以,學徒制的禪堂風格非常活潑,無法被一個簡單的方程式所套住。不是簡單的一句:「只是觀察!」這樣子而已。

在台灣,南傳佛教界的學習來源、資訊和僧團的品質,在某些方面是有待加強的。這樣的禪十,往往會因為個人獨特的宗教經驗,就認定這樣的宗教經驗就等同於佛陀所說的出世間法。實際上,佛陀所說的「出世間法」是一個非常高標準的宗教訓練,而非一般老師所講的、所體會到的空或是定淨空明樂的浮光掠影,或是一些自認超常的神秘經驗。

佛陀的教學非常嚴謹,他看到人在自由心證的狀況下,往往會選擇跟自己的習性、貪嗔癡相應的做法。人難免會因為好為人師、喜歡徒眾、在意名利等等,而去或許是下意識地渲染、誇大自己的成就。用自己有限的經驗,武斷、不謹慎地詮釋佛經裡的語言。

為什麼佛法不能夠被單一、機械化地歸納為:就只是觀察身體或觀察無常就好?

從原始佛經的全貌,會發現佛陀的教法是非常多元,而且有非常嚴謹的次第性。以《中部137經》為例,佛陀講到修行的過程,在一開始的時候,應該先把重心放在培養「出離的喜樂」。一個程度體會到出離的喜樂之後,要去培養「平捨的喜樂」。由平捨的喜樂來取代「禪那的喜樂」。

在一個程度上體會、熟悉了平捨的喜樂之後,進一步再修學「無作樂」(巴利文 atammayata)。以「無作」來捨離、取代「平捨」的喜樂。從這部經的內容看得出來,佛陀除了教導要以無取捨的方式來觀察之外,還講了這些次第。更重要的是,以佛陀的標準來講,平捨的「只是觀察」還不是修行的最高境界,也不足以作為修道的主要內容。

修行上許多關鍵的拿捏,只有透過個人化、隨機變通的學徒制,才能精準地傳達。像在這裡的例子:如何在生活中培養出離的喜樂?甚麼時候該深化喜樂、而甚麼時候該觀察該喜樂的過患?出離的樂要深化到甚麼程度,才適合開始引介平捨的樂?平捨的樂要深化到甚麼程度,才適合開始引介無作的樂?

對這些實際的、技術性問題的拿捏,需要老師對學徒性向、心行、成熟度的觀察和認識,需要學徒對老師的(非盲信的)信任和風格上的掌握。這些重要的細節,都不是當前普遍的學堂文化的佛法傳遞方式所能顧及的。

禪那樂→平捨樂→無作出離樂

《中部137經》所講的修行大綱是:先培養禪那的喜樂,然後以平捨的喜樂取代(低階)禪那的喜樂,再以無作來取代平捨的喜樂。

佛法完整的修行,是無法以單一口訣、機械化地重複來培養起來的。它有必須搭配時機的次第,環環增上、導向更細膩的功課,生活中面對千奇百怪挑戰的實際應用。若只是用講經的方式傳達本經的訊息,內容很容易變疏漏、抽象。這裡不得已,只好用這樣的方式講解。許多精細、實際操作的地方,是需要個人化的互動、僧團中生活的經驗,才能完整傳達的。

在很多經典裡都可以看到,佛陀講「禪那的喜樂」:因為心的歡喜、身體的安適,而心得到安定。其中有個值得一再強調的重點:一般人以為佛教的禪定是非常機械化,只是不斷讓心安靜下來的狀態。實際上,那樣的禪修是很沒有效率,而且很難銜接得上接下來的法次第。

佛陀所講的禪那的快樂,尤其是初、二、三禪的快樂,主要是透過觀察跟調整我們的行為模式而獲得。去留意如何產生和放下心念、如何調整細微動作、呼吸,去觀察哪些細膩的活動會破壞安定感、喜樂感跟和諧感。非常小心謹慎地剔除並遠離,那些會破壞安樂的活動,非常小心謹慎地維持和增強,那些會增強喜樂的活動。

好比說身體要怎麼放鬆,如何善用呼吸的能量來調順並滋潤身心,用這些技巧來達到身體的安適,以及內心的快樂和安定。因此,在原始經典裡佛陀經常教導「四無量心~慈、悲、喜、捨」,以及「六念法門~憶念佛、法、僧、戒、施、天」,作為進入色界禪的預備動作。

 

進入色界禪的預備動作:四無量心、六念法門、正知正念

如果把「禪那」瞭解為乾枯、機械化的專注方式,那麼這些暖身運動就太不合乎邏輯。假如「色界禪」是一味去除念頭,把心鎖死在一個地方,那就看不出為什麼四無量心、憶念三寶等特質,能夠幫助你進入色界禪。「四無量心」跟「六念法門」之所以有助於進入色界禪,正是因為當你善用四無量心跟六念,能夠讓心寬闊、讓身心充滿能量和鬥志,感覺到喜悅、更敏感地覺察到身體內在澎湃的能量。經由調柔,把這些能量轉向開啟更高的舒適跟快樂。所以,這些法門才被佛陀當成是預備動作。

以「六念法門」~佛、法、僧、戒、施、天為例。什麼叫「念法」?其中一個做法是當內心想到:我今天修學的是通往出世間,非常稀有難得的聖道。內心升起殷重、莊嚴、投入、信淨的心態時,善用這樣的念頭和想蘊,內心會變得更光亮、雀躍、更有能量。若能善用這樣的光亮、雀躍、能量的感覺,才是通往色界禪正確的途徑。做到六念法門、得到了喜悅感時,不以此為足,繼續看還需要調整什麼樣的念頭、態度、呼吸和動作,才能夠讓心更開放、遼闊,更安定、更有能量。

在同時必須要修學「正知跟正念」。「正知」幫助你知道活動的狀態,使得活動不斷地精緻化。「正念」幫助你一直記得該做的事,你的目標是要熟悉這種令心安定的安適感、快樂感以及身體的舒暢感。「正知」幫助你有調整的空間,「正念」幫助你能夠較長時間持續往此方向。

「平捨樂」取代「禪那樂」;「無作出離樂」取代「平捨樂」

當達到喜樂時,如何以平捨來取代喜樂呢?有很多不同的技巧可以使用。其中一個技巧,就是去看到就連喜樂感也會帶來疲勞。好比說修學憶念佛陀,當你回憶起佛陀時,不管取的是什麼相,是從英雄、聖人或是慈父的角度來看待他,所產生的是不同的、相對應的良善情緒。要能夠看得到這種特殊、不斷作意、維持著某一種情境的作法,很容易會導致疲勞。而且那種情境所獲得的信心充滿、內心變得莊嚴肅穆的滋味,無法維持很久。越是激情、澎湃的感覺,一般而言,維持的所需的耗能越高。

以平捨取代喜樂,幫助你從初禪進化到二禪;從二禪進化到三禪;從三禪進化到四禪。整個色界禪進步的轉機和方向,可以簡單地說明為:是「平捨力」的增強。因為平捨力的增強,使得正知正念的力量變得很強。到了第四禪之後,這樣的作用特別明顯、清淨,所以叫做「捨、念清淨~因平捨而得到正念的清淨」。能夠超越愉悅、莊嚴、慈悲的心情,回歸到一種減少取捨、減少無謂反應的安寧,叫做「平捨」。

到了平捨之後,還要更進一步超越平捨。在傳統論典裡,平捨被形容為「世第一法」。也就是說,它在世間跟出世間法之間的邊界,在世間法上已經算是最高的境界。如果能夠把平捨修得非常好,離出世間的解脫好像只有一線之隔。從平捨進入到無作、出離,同樣也有許多的方法。其中一個最紮實、穩靠的方法就是:利用平捨不斷出離所有不善的境界。在同時,能夠觀察平捨本身也是由意志力所組合的。觀察就連平捨這個境界本身,內心對它還是不斷在發生關係,不斷地盤據於其中。

出世間的出離,是要離到什麼樣的程度呢?與其做哲學上的猜測,不如直接在心地上不斷推敲、揣摩,不同的動作產生出來的力道。去看我們使用不同的離的方法,例如用喝斥、避開、放下或接受等技巧來做到「捨」。不斷將捨的動作細膩化的過程中,就能夠越來越瞭解到,發生動作的意志產生,跟壓迫感以及自我感架構的關係。這是平捨通往到無作境界的關鍵。

「四聖諦」的取角

再換另外一個角度,談平捨通往到無作境界的關鍵。

如果已經非常熟悉平捨的境界,還要能夠繼續保持著「四聖諦」的取角。也就是說,注意力一直放在經驗上面,去觀察它的苦迫和過患在什麼地方,這是第一個聖諦~「苦諦」。然後觀察它的「集起跟消滅」~這是四聖諦的第二跟第三聖諦,這裡的「集」跟「滅」不是指觀察現象的生滅。「集」是指動作集起的方式,「滅」是指被集起的境界,如何因動作的改變跟出離而分崩瓦解。第四聖諦~「道」,就是去了解如何讓境界分崩瓦解的技巧。

當我們在伴隨著喜樂的平捨,以及不同的色界禪的境界時,繼續把注意力放在:還有苦嗎?眼前的境界還有什麼動盪不安?值不值得變成一個家?它能夠提供一個安穩處嗎?這就是以「苦聖諦」的角度來契入。如果不以苦聖諦的角度契入,有可能的錯誤取角就是:這就是空性、佛性、本體空、宇宙的本來…。這個時候就會讓種種的見解,取代了繼續觀察眼前的活動方式。所以,要能夠繼續保持著第一個聖諦的取角,繼續把它當成是動作來看待。

然後要看到「苦的集起」。是什麼動作產生這樣的苦迫?好比說在平捨之中,突然發現內心產生妄念、懊惱的念頭,這是壓迫感以及心動盪不安的一個來源。這時我們就採取不同的技巧來超越它,不同的技巧在不同的時候會有用。佛經說,有時我們只是注意觀察,不善的境界就會消滅。有的時候必須喝斥它、遠離它、接受它或是改變它。好像是太極拳的推手一樣,在跟不善的境界互動、磨合。在那個地方拉、推和接觸,在接觸裡鍛練功夫,擺脫不善法的糾纏。

越來越熟悉不同的煩惱所產生的力道,自然而然就越能瞭解到:不同的動機與內心用力的方式,是如何跟苦迫與我執的形成有直接的關連。能夠看到這一點叫做「見滅」。為什麼叫「見滅」?看到這種形態的我執,是因為這一種抽離法而分崩瓦解。看到這種形態的「世界」及參與「世界」的方式,是因為這一種抽離法而分崩瓦解。一直保持四聖諦的取角,一直記得讓不善法的境界分崩瓦解的技巧,在過程中就越來越熟悉,知道如何才能達到越來越沒有設限的自由。

從平捨轉化到出離,另一個方法就是直接去觀察平捨的特質。直接在平捨中看:這個平捨真的是平捨嗎?裡面是否還有動盪不安?如果還有動盪不安,就知道這還不是可以依歸的地方。就這樣一直做,你將越能體會到:原來~只要還有任何形式的依歸、認同、盤據,就會有不安。

還有另外一個技巧,就是直接去觀察平捨的「無常、苦、非我」。從平捨轉化到無作的過程,同樣可以透過不同的途徑來達成,不一定是從無常來導入非我、非我所。它有很多不同的契入點,你也可以從「非我、非我所」契入「無造作、不再形成有」,讓心不再企求、繼續要再形成什麼的狀態。

世間法跟出世間法的差異,其中一個可以契入的角度就是:瞭解到世間法是一種造作,透過你操作某種追求、加油添醋,然後要模擬去形成。而「涅槃界」是指:因為離欲,所以完全沒有任何企求與渴望,你的動作因而瓦解,得到真正的休息。「不往前,不往後,也不滯留在中間」。聽起來好像很玄,實際上是講我們的心要怎麼用、怎麼不用、怎麼讓它休息。

「定力」要怎麼使用?就是讓我們的心變得越來越微細。知道那個細微的心在用力的滋味是什麼,能夠觀察到那麼細微時,就會容易達到接近涅槃的臨界點。你會看到只要還有使力和灌注,就還有動作跟再形成、還有動盪不安。

對「身念住」小小的補充

「身念住」是一個非常好的基礎,「身」很容易契入到「色界禪」的「色」。如果習慣把注意力放在「身內身」,看到身體的電流網、能量網,就能夠看到起心動念在能量網上產生的迴盪,有漣漪的效應。一個快捷、方便去看到執著是怎麼發生的方法,就是直接去看能量網上面產生出來的波盪效應。

【問 答】

問:當平捨已經到了極度精純的狀態,如果還是看不到平捨仍是一種架構法,還有它的動盪不安,怎麼辦?

答:很多人可以體會到什麼叫「不動心」,似乎平捨已經到了極度精純的狀態。那個時候就繼續保持,然後觀察生活中是否有任何的活動方式,會破壞、干擾、影響平捨的精純度。我們所講的平捨不僅放在靜坐,在日常生活中也可以不斷地運用、熟練。而靜坐的方式,也都可以在日常生活中繼續進行,完全不需要改變形態。從生活中觀察平捨,就能看到平捨也是一種動作,也是一種受條件影響的架構法。

問:當身心輕安生起,很容易耽著在喜樂裡,不容易察覺細微的苦,該如何用功?

答:一個簡單的作法是:從頭到尾都保持「四聖諦」的取角。不管當下強調的是喜樂感的培養、平捨的培養或出離不同的動作,都能夠以「四聖諦」做為最根本的範疇。一直去留意眼前經驗的品質、動作的品質,什麼動作會影響身心,它的因果關係在什麼地方。

當我們的目標是放在如何讓身心越來越安樂,如果一直要保持慈悲心,那將會影響安樂感。「慈悲」一方面給你非常大的勇氣、能量跟感動,甚至有跟眾生同歡、結為一體般非常遼闊無限,可以說是世界上最美麗的情緒之一。可是,當你一直維持這樣的狀況,只要過了一會兒你會感覺到疲憊,覺得這個滋味夠了。

為什麼佛陀很強調,修行人一開始要先培養喜樂?就是看到飢渴的心若沒有得到某種程度的滿足,很難說服心看得到出離的殊勝。理論上可以接納,可是心理上覺得,那還不是我們真正要的。我們真正要的有可能是錢財、被稱讚的快感,或者愛情裡的溫柔等等。只有透過培養越來越高深的喜樂感,一直處在「我要如何保持喜樂感」上,你才能看得到不同種喜樂感的有限性。

有修學傳統大乘佛教的人,和我們辯論菩提心的問題,說修解脫道就是修小乘、不夠慈悲。實際上,如果把「正知正念」拿來觀察慈悲的心境,我們很快就會洞識到,原來~慈悲不是能夠永無止盡一直維持的狀況。它是需要能量,需要維持某種想蘊、情境,需要對眼前的境界保持某種詮釋,所謂的「菩提心」才能夠被維持。

從這個地方可以看到,慈悲還沒有到無作的境界,因為它還有很多的用力,還必須透過種種的起心動念。在佛陀原始的教義中,從不會要我們無止盡地保持這種有為的心境。

回到剛剛講的繼續保持著「四聖諦」的取角,繼續探索這個樂夠不夠好,如何把它轉換成當下需要的資糧?不管你眼前經驗到什麼樣殊勝的樂,讓自己飽食一頓之後,很容易就看得到眼前的樂,它的侷限性在哪裡。

問:請問「平捨」具體的下手處?

答:我們的心遇到舒服感時,會去盤留、想多要;遇到不舒服時就會退縮、對抗。平捨就是製造許多空間,安住、接納、瞭解、允許現象的發生。心不採取盲目的趨跟避的活動,不產生無謂的反應與詮釋。南傳佛教強調平捨,可是平捨只是太極拳招式其中的一招而已。雄厚可靠的平捨,須要靠喜樂和其它的動作來培養。最穩健的平捨,必須要通過初、二、三禪逐步地洗練。要如何達到喜樂,一開始要有所作為,一直調整活動的方式,才能使身心有容量培養平捨,而非只修直觀、不執著。

問:請問如何看待記憶和念頭?

答:在經歷不同的記憶和念頭時,需要足夠的智慧分別它們是否有幫助。絕大部分的記憶跟念頭,包括自我哀憐、自傲、自卑等情緒,只是增加驕慢、煩惱、戲論。不能幫助離苦的取角,於事無補,無助於喜樂感、平捨感和出離感的增加。遇到這類的記憶和念頭,應該收攝、截斷、不去想。

如果想到有助於產生跟色界禪相應的喜樂、或有助於隨順三依一向,那樣的記憶是可以的。舉例而言:回想起過去曾經非常真誠地佈施,以及無私奉獻的經驗,從中去捕捉、截取及呼喚起類似的能量。

另外一個例子是:回想過去讓身心更安定的技巧和門路。透過回憶起內心純真的特質令你開心;或從記憶中的成敗截取有用的經驗,這樣的回憶是禪修的資糧。如果想到過去的滄桑,想到這輩子的遭遇,不管是貧、富、貴、賤等世間不同的經歷,感受到世間追求的不可靠,因而產生更大的出離心,這樣的想是有助於放下跟出離。

想的時候,要去分別善巧、不善巧、善念或惡念。善念有助喜樂、平捨和出離,惡念則會增加貪嗔癡和五蓋。所以不要想惡念。但是不管是善或惡念,最終還是要能夠把想的狀況,回歸到更高明的平捨。即使想好念,也要看到這個「想」是耗費心神的。它不是一個很單純,可以長時相處的境界和方法,另外有更省力的境界和方法。

對於回憶和念頭,不是一味盲目地打壓。不要以為修止觀就不要有念頭,這樣的修行很容易會有挫折,而且會事倍功半。最好能善用念頭跟記憶。佛陀所講的正念的內容,除了當下的觀察之外,有很大的內容是要能夠記起,過去人生中很多有用的課程(相應部48.10經)。你經歷的事情能夠幫助你修行,不要只是想著要活在當下而已。

問:爬山走路時,專注在身體的覺受,心胸開闊、腳變輕、身心愉悅,這樣好嗎?

答:當然好。可是還可以去看有沒有進步的空間。你所形容的方法是在修直觀、活在當下,注意當下的狀況是很好,應該加強和持續,但也要去看日常生活中是否也這麼做。如果做不到表示生活習慣有問題,就要改變生活方式,讓你在日常生活中保持這樣的狀況。

此外,還要培養喜樂和其它的覺支。比如爬山時,觀察肌肉和腳步的同時,還要調整使用肌肉的方式,讓走路可以變得更愉快、更舒暢。邊走邊看:脖子需要那麼用力嗎?臉部表情需要那麼緊嗎?平捨力能否更增強一點?透過調整種種心行的活動,使得你進入更大的喜樂,培養更卓越的七覺支及更深入的禪定。

要有目標,不是為了觀而觀,而是為了幫助做得更精純。比如靜坐時練習放鬆身體,觀身體是為了觀察:如何使用肌肉才能夠使身體更放鬆。「觀」,在此處,是為了要找出多餘的緊,以及可以放下的負擔。把放鬆當成動態、不斷在變化的狀況來調整。除了放鬆之外,喜樂也是如此。可以訂下不同的目標,有時可以調放鬆,讓心更遼闊、開放,讓能量越充沛、越能充分地均勻全身。不管目標是什麼,簡單來講,就是要讓身心體會到安適感。

要做到這一點,除了直觀、平捨還必須學會如何「微調動作」。包括講話的方式,邊講話邊觀察肌肉的使用,例如嘴巴的動、心念的動。觀察講話的語氣、時機、內容、效果,及對方能否聽懂。所以要懂得閱讀境界,懂得跟境界互動,而不是盲目地活在當下而已。活在當下是手段之一而已,它的目標是為了能夠更祥和、更恰當、更有技巧地和當下的境界互動。

問:請問如何檢驗一個人是否有解脫?

答:看一個人解脫的經驗是否真實,通常需要長時間的觀察,很難透過一時之間的講話就能夠瞭解。就算他沒有做到百分之百的清淨,觀察他的人格模式是否朝向越來越不驕慢、是否越來越清淨、沒有執著,與人談話時有沒有浮誇,是否把力氣用在宣揚成就、攀緣,還是放在幫助自己和別人離苦?

作為老師是否不把力氣放在徒眾越來越多、法業越來越大,是否在心地上越來越用功,對細微的過失是否越來越有敏感度。當人家指出他的毛病時,他的反應不是防衛機轉為自己辯護,而是很謹慎地思考,自己是否有這樣的問題。任何能夠幫助他更清淨、不執著、親近善法的善緣與勸誡等等,他很容易從善如流。

當有人講說他遇到什麼奇怪的經驗,轟的一聲山河大地都粉碎了,看到光明、看到觀音菩薩現身,體會到宇宙空性、與天地合一…。那些都是他的主觀詮釋。入流的聖者,從來不以此判定成就。最重要的判定成就的方法是,他這個人能否變得更好。佛陀對於「聖果」的定義,從來都沒有說要見到什麼光、要學到什麼空。而是這個人煩惱斷了之後,哪一方面變得更好,以這樣的標準來定義聖果。受到某些緬甸的傳承影響,台灣的原始佛教流行一些很奇怪、似是而非的驗證法,這都是有所得的心境。

佛陀說聖者的七法之一就是:“relinquishing mental acquisitions”~「放下心有所得」這樣的觀念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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有關原始佛法的修行次第(下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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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简体版】

(朱倍賢 2015.8.30.)

在佛陀的經教中,有一部很有名的經收集在《相應部》。這部經據說是佛陀的遺教,也就是佛陀在入滅前留給大家最後的一句話。這句話在歷史上一般通俗的解說,都是解釋成「不放逸」。今天我們可以來討論這句話的意思。

在《相應部6.15經》,佛陀教給弟子們最後的一句話據說是:

諸行是磨滅法,你們要以不放逸,使目標達成。」(莊譯)

巴利文的原文是:“vayadhammā saṅkhārā, appamāda sampādethā’ti.

其中有一個關鍵的詞彙就是「不放逸」,一般人聽到「不放逸」,聯想到的就是:要如何精進、用功。在其它的經文像《長部1.45經》、《相應部3.17經》,有很多地方同樣地都有提到「不放逸~appamāda 」。有的經文像《法句經21經》就談到,這個「不放逸~appamāda 」是通達到涅槃、甘露、不死,最重要的因素。所有的善法都是以「不放逸」為根本,以「不放逸」為先首,最終匯集於「不放逸」。

「不放逸」最重要的意涵

「不放逸~appamāda」的英文一般是翻譯成“heedful”~留心,比起「不放逸」已經是相差蠻多的。然而,“heedful”也不能完全精準地表達“appamāda”原本的意思。實際上,我們從其他的經文發現「不放逸~appamāda」這個字出現時,有比「精進、用功、留心」還要更深的一層意涵。如果“appamāda”只是「用功」的意思,佛陀應該不會把這樣的特質定在所有善法的首位。因為在眾多的善法中,用功不見得是最重要的。

「不放逸住」其中最重要的一個意涵就是:根據佛陀的觀察,眾生最大的痛苦來自對自我的執著。而「自我的執著」有一個根深蒂固的因素,就是對於我們所執著的事物,因為熟悉而失去了警戒心,把它想像成是安全、可以落腳、安歇的所在。尤其是針對五蘊、身心,我們習以為常地認為這是自我的一部分。所以當我們在經歷著五蘊時,自然而然地陷溺在其中,從中產生出安逸感、安穩感。

在談到「不放逸」時,佛陀想要表達的一個很重要的意涵是:我們能否長時間地保持高度的警覺,是否在安逸感中,失去了危機意識?是否因為對五蘊的熟悉,看不到五蘊時時刻刻動盪不安的特質,因而對它產生執著?也就是說,執著要發生之前必先有安逸感的產生。在其它的經典中佛陀也提到,在面對我們認為自己所擁有的五蘊等身心的狀態時,應該要抱持著戒慎警惕的心情。那種感覺,就好像是晚上跟著一條大蟒蛇睡在一起,如何能夠安睡呢?

此外,佛陀也講到六根、身心就好像著火一般,若是在其中產生出安逸感或安全感,那是非常不恰當的。換句話說,什麼叫做「我執」?與其用一個哲學、形而上、很理論的角度來了解它,更貼切的了解「我執」的方式為:它就是安逸感的呈現。「我執」跟「我慢」最經常的展現方式,就是對於實際上是動盪不安、危險、靠不住的東西,失掉了警戒心以為它是可靠的,從中產生出不當的安全感。

「不放逸住」不見得是指一天要靜坐幾個小時,或是要將睡眠減低到什麼樣的程度。而是指不管我們現在的修行是到了什麼樣的階段,假設說已經達到見法、初果的經驗,如何才能夠繼續進步。或者,如何能夠從凡夫位朝向出世間。其中最重要的一個關鍵在於:我們能否看穿安逸感,能否時時刻刻保持著對執著發生的警戒心。

「五取蘊」就是「苦」!

所以,「不放逸住」就是對於任何針對其他人,或者人與人之間的關係、事件、五陰等,所產生出來的安全感,要有高度的醒覺。而且,用不同的方式警惕自己,讓自己能夠脫離開那樣的安穩感。讓自己堅毅、不退轉地清淨自心。

佛經中有很多地方一直在形容:「為什麼五蘊是不安穩的」。有弟子問佛陀:到底什麼是「苦」?什麼是「不安穩」?佛陀給過的最簡捷的答案就是「五取蘊」。佛陀說,有很多不同形式的苦,好比說想要的得不到、不想要的卻糾纏著自己,面對著事物的動盪不安、生老病死…,這些都是苦。總結來講,什麼是「苦」?「苦」就是「五取蘊」!「五取蘊」簡單地講,就是在面對五蘊的現象時,把它當成是家、是自我、是自己的,且執著於它。在原始經典中,佛陀用很多不同的詞彙來解說為什麼五取蘊是「非我」?好比說他常用一個很特殊的詞彙叫做「他」,英文常常被翻譯成“alien”。最近美國加州剛立了新法,規定不得再用“alien”來形容外國人,應該用“foreign”,因為“alien”這個字有貶抑和排他的意味。

英文的“alien”這個字,除了是外國人之外,還隱藏有「不熟悉、不可信賴、不跟我們同一國」,甚至隱隱約約有站在對立面的意涵。佛經常常用「他」這個字來形容「非我」,顯示出佛陀所要闡述的「五蘊非我」的意思,就是要看到這些我們認為很安全、可靠、是自己的家等等身心的現象,終究而言都是不可靠的。要把它當成是外國人、是大自然的現象一般,而不是當成親密的一部分。

好比說我們過去在醫院當義工時,看到很多瀕臨死亡的病人,因為在日常生活中已經非常習以為常,把身體當作是自己根深蒂固的一個部分。當他面臨死亡的關頭,四大在分解、大小便失禁、肌肉不聽使喚…,他產生出非常大的掙扎。實際上,這個屋子(色身)已經在敗壞、要毀損了,可能意識已經模糊不清,甚至連在一起數十年的伴侶自己都認不出來了。在這樣的狀況下,他們還是掙扎著要抓住最後一口氣,其中非常大的痛苦,來自於無法放捨掉自己的身體。因為在面對身體所產生的不同的觸感與經驗時,伴隨著千絲萬縷的糾纏,意識中根深蒂固的認知,這是「我」的所在。

佛經常提到,針對自己的身體或內心的世界,不斷去挖掘出我們是如何在依靠著它們,是如何隱隱約約地在守護著它們,並對它們產生出不同形式的執著。至於對身體比較不執著的人,很多人在面臨死亡時,有可能執著的是內心所產生的影像或念頭。例如,有可能放捨不掉跟配偶一起經歷過的甜蜜時光等記憶。這些都是因為平常對於五蘊,有非常根深蒂固的熟悉感與安逸感,所以在死亡的關鍵時刻,最潛在、最根深蒂固的抓取就湧現了。

如何觀照「非我」

我們在觀照「非我」時,很容易把它變成哲學化、理論化。從歷史上佛教的發展過程來看,那些後來新編輯出來的經典與論典所辯論的問題,有很多都傾向形而上的問題,例如「我如果不存在,業力要如何延續?」,「如果沒有我,記憶要如何延續?」這類形而上的問題,把「非我」當作是「有、無」的議題(所以後代的佛教把原本「非我」的重心轉移到「無我」和「空性」的重心。原本是「別把這個當作我」,變成「我、本質不存在」)。

在原始經典中,佛陀所講的觀照「非我」的方法,都是針對一些非常具體、能夠直接感覺到、觀察到的現象; 「非我」是面對這些現象的一種不認同、不放逸的態度和具體應對這些現象的「心行」。好比說在日常生活中如果產生出憂慮,就是一種自我的表現。因為,憂慮基本上就是我們的心鑽到了過去,對於過去的快樂、不快樂、愉快、不愉快等經驗,向未來做投射與延伸。想像自己到了未來之後,不要再經歷那麼可怕的東西,或者還想要那個舒服、美好的東西,對於能否遂願而得失憂慮。

也就是說,這個憂慮感是來自於我們的心在時空之間穿梭著、盤算、計劃著未來,我們擔心著自我在未來的命運,所產生出來的。因此我們就瞭解到,在日常生活中如果經驗到緊張、不安、焦躁、干擾和憂慮,甚至內心有很多散亂,都是來自於這些活動,這些都是一種自我感的表現。與其花很多時間去分析,自我到底是在什麼地方,到底是有我還是無我,最終佛陀要表達的,就是要我們去挑戰「安逸感」。去挑戰我們的潛意識中,哪一些東西是可靠的,哪一些東西是安穩的,等等的預設立場。

要觀察「非我」,基本上有一個先決的條件,就是培養「平捨心」。我們曾經講過,很多鍛煉定力與靜坐的方法,有很大的程度是在建立平捨的心量。從平捨的心量之中,再來面對非我的議題時,我們不會感覺到自我感被威脅。我們能夠非常如實地看到,經驗是如何產生、如何毀滅,執著是什麼樣的活動,是怎麼樣產生的,執著產生時造成什麼樣的壓力。

培養「平捨感」的方法

培養「平捨感」的方法有很多種,我們舉兩個例子來說明。其中一個作法,就是將平捨看待成好像是一層保護罩。也就是說,在經歷著日常生活中的人事物時,我們可以感覺到當下所有經歷到的不同的人事物,不同的觸感、念頭、經驗…等等,都透過平捨的防護罩而得到緩衝。因為力道已經緩衝,我們的心不因這些此起彼落的刺激而慌亂、沒有招架之力。在這樣的狀況下,我們的身心變得非常的寬坦、放鬆,容易觀察非我。

另一個培養平捨的方法,跟上述的方式幾乎是反其道而行。剛才的方法是設立起一個保護網,當這些事物要侵襲我們的身心時,會先得到緩衝才進入到我們內心。而另外一種方式,是儘量地移除自我防衛的反射動作。也就是說,儘量把內心敞開來,允許經驗徹底地穿透。那種感覺,很像是我們對正在發生的事情更加隨順,儘量地放下因為焦慮而產生出來的控制欲或盲目反應。

什麼叫“surrender”~投降、隨順經驗之流?「投降」並不是說變得消極,不再能採取善巧的行為來塑造我們的生命。而是特指觀察到我們有非常多的反應模式,都是來自於焦躁、不安。這些焦躁不安根深蒂固,甚至我們在嬰兒時期就已經學會了。例如在嬰兒時期爸媽抱我們時,有可能一不小心讓我們從他們的懷裡掉了下來,我們生理的基本反應就是去抓。動物學家在大自然中觀察,就連猩猩的baby都有種本能反應,在剛掉出母親懷中的那一瞬間,牠們會伸出手臂要抓住媽媽的毛。

我們有很多類似的經驗是根深蒂固、從小累積的,有些甚至可以追溯到更久遠的過去或過去生。總而言之,記憶中有很多潛在、無法化解的恐懼。因為未來自我的命運充滿了不確定、不可測性,所以我們對於未來的自我會演變成什麼樣子,有非常高度的焦慮感。因此,在面對日常生活中所發生的「眼、耳、鼻、舌、身、意」等不同的經驗時,我們會情不自禁、習慣性的,由這樣的焦躁感而流露出來的反應,就是一種平捨心的相反。

這就是為什麼培養平捨心其中一個很好的方式,就是學會調伏身體(生理)、心理的焦躁感。調伏生理上的焦躁感包括:身體深度的放鬆,那種慌亂中要去「抓毛」的慣性。緩減心理上的焦躁感的技巧,包括:更清楚地看到,我們對於經驗之流的控制是無法絕對的,透過深度地放下焦躁而得到壓力的解除。不管是修四念住的身念住、受念住、心念住或法念住,有一個很重要的內容就是去化解對焦躁所反應出來的不恰當的模式,這些模式都是自我感呈現的方法。

「自我感」往往會以憂慮、緊張、煩躁、不安、妄念等方式在呈現

在生活中,與其把非我當成是哲學的道理來思考,不如具體觀察自我感是如何呈現的。「自我感」往往會以憂慮、緊張、煩躁、不安、妄念等方式在呈現。我們能夠一邊培養平捨心,一邊去觀察是哪一些身心的活動在破壞平捨心。例如什麼時候平捨心會不見了?忽然之間產生出憂慮了!明天怎麼辦?工作還會有嗎?退休金存得夠嗎?孩子能否上得了好的大學…?當這些意念呈現時,你發現它緊密連著我們自我定位的方式(我是誰、我能做甚麼、我擁有甚麼…等等)。它無法隨順經驗之流,妄想著插入經驗之流,透過更高度的緊張與控制來達到安全。所以,光是學會放下緊張與焦慮,就能夠很大程度地看透「我執」是如何發生的。也就是說,原始佛法中的「定學」與「慧學」不是割截開的,開展定的過程中,就在開展慧。智慧是不是真的開展,看自己有多少「正定」也可知曉。

除了透過觀察平捨是如何被干擾、被打斷,佛陀還教導,要透過開展出善巧的「想」與「取角」,來建立起非我的認識。什麼是善巧的取角?一般人看到所謂的五蘊、身心的狀況,都覺得我們是扛著這個五蘊的人。例如去美國玩,我們是將五蘊從台灣扛到美國去。佛經中談到,如果你能夠精準地從觸覺下手,去看到你每多扛一分的五蘊,就要承擔它一分的重量。

實際上去體會因為扛它、抓取它而產生的壓力,就能夠幫助你了解到,如何能夠用平捨心來面對五蘊。你可以看到雖然當下五蘊有出現緊張或是鬆弛放緩的現象,其中卻不需要有任何人鑽進去扛著它、控制它。你可以不用把五蘊看成是包袱般、提著它,而是將它看成是一系列的苦,它的壓力感的產生與消除。只有苦的「生與滅」,不需要再去想像,你要從這個地方將身心扛到下一個地方。這是一種「取角」的方式。

與其以得失的角度來看待五蘊,不如以生滅的角度來看待五蘊

一般人在經歷人生時,都在想著要如何讓自己進步,要如何讓自己更加的完善。如果你告訴人家:「來!來學佛法!」很少人會感興趣。可是如果你說:「來!我們來學習如何讓自己進步、完善的方法。」這樣的促銷方法就會很受歡迎。絕大部分的人,他的價值觀與人生最大推動的力量,是如何達到更完好的自己,如何讓自己更上一層。所以他會將事業上的進步,想像成是自我的一種突破。將感情上的經歷,想像為自己是多麼的瀟灑、美麗,他(她)已經收集了多少的愛人與愛情,他(她)的人生經歷、甜蜜經驗比別人更豐富…等等的。很容易用這些角度來取角。

可是,如果我們能夠練習在平捨之中觀察,實際上我們的得跟失,不過是一連串的五蘊現象的生跟滅。用這樣的角度來看待,就有助於接下來的反省。什麼叫「得」?什麼叫「失」?不管你有多少的累積,你永遠也只有眼前的這一瞬間。你認為累積了多少的房子與房地產,你的受用也就只有晚上睡覺時,身體接觸到棉被,接觸到溫暖或涼風的那一瞬間。其他,絕大部分都只是想像出來的,想像你已經累積了多少東西了。

因此對於一個禪修者而言,他非常容易知足。他很容易能夠看透一般人非常在乎的得失,實際上,在當下對我們色身受用的程度它的有限性。

日常生活中要如何不放逸?

佛陀教導我們,在日常生活中必須要一直去挑戰與突破我們的安逸感與安穩感。要做到這一點,必須時時刻刻地觀照並提醒自己,我們現在依賴的經驗,它的動盪不安與不可靠性。唯有如此,我們才能夠有繼續進步的空間,直到所有的痛苦與細微的執取都消失,以及我們有限的智慧還看不到的盲點都顯露出來。這就是為什麼,一個真正有出世間法體驗的人,面對修行的成果,他的內心不會強調「我是一個證得幾果的人」。他不會著重於他的自我已經完善到什麼地步,他已經得到了多少寶貴的體驗…。

佛陀說,一個出世間的聖弟子有十種特質,其中的一種特質叫做“shedding”~減損。類似道家講的:為道日損(損法)。一個修行愈高的人,看到的不是他的自我變得愈來愈好,而是他能夠放下的東西有多少,有沒有因無明而放縱安逸?有沒有繼續因有為法而迷醉?以這樣來勘驗自己還有多少進步的空間。就算是已證得初、二、三、四果,無論自己解脫的階位到達什麼程度,一個禪修者內心進步的方法,就是要繼續綿密地觀看:還有什麼東西讓他產生出錯誤的安逸感?還有什麼東西讓他誤以為是可靠的,因而產生出放逸的狀態?原始佛法的智慧從來無關於真空妙有,原始佛法的智慧來自未雨綢繆,能夠分辨可靠的和不可靠的安全。

修行,就是要不斷去挑戰「安逸感」與「熟悉感」

在演講的最後提醒大家,漢傳的佛教流傳過這樣的一句話:無量劫來生死本,癡人認作本來人。意思是:從不可思議無量劫的過去一直到現在,你若看不透我們執著的根本,還被愚癡所蒙蔽,就會以為這是我們的本來,是我們的自我最核心、最珍貴的一部分。

這句話要如何解釋呢?一般的修行人都講自己在修心,我們的心能夠解脫了!很多人說「修行就是在修心」,接下來的疑問是:那我們解脫了之後,這個心跑去哪裡了?之所以會問這樣的問題是因為我們認為:「心」就是我的最重要的核心,「自我」最終就是這個心。

可是,佛法有一個非常革命性的說法:就連我們的心都不是我們的心,更何況是其它的。

什麼叫「就連我們的心都不是我們的心」?你若觀察眼前的當下所產生出來的念頭、記憶、影像等等的,你會發現這些影像、念頭、記憶的產生,在很大程度上你是無法控制的。也就是說,如果這個時候有人問你:某某人他叫什麼名字?有可能你記得起來。可是你若像我,隨著年歲的增長,記憶力愈來愈退失,你很有可能會記不得。也就是說,最終那個我執的根本是在什麼地方呢?就在於我們還認定「這個心是我的」。我們無法看到,這個心所有的項目、現象、活動,最終都是不可依靠、不可控制的。若你去仰賴它、把它扛起來,它就會變成包袱。

你想像得到這樣的解脫嗎?連心都不用扛!我們所講的不執著,不只是不執著世間的財富、情感、名利、得失,而是包括這個心。我們要時時刻刻地保持警覺,知道就連這個心,這個我們認定為自我的部分,都不用扛起來。如果連心都不用扛起來,那還剩下什麼東西在製造壓力呢?還有什麼東西會造成我們的苦呢?這才是佛陀的遺教~「不放逸住」真正的意涵。佛陀要我們不斷地看到:執著的來源是什麼?它來自於安逸感與熟悉感。修行就是要不斷去挑戰,這樣子的安逸感與熟悉感。

平常要如何觀察「就連自己的心都不是我的」

「就連自己的心都不是我的」,平常要怎麼觀察呢?就用一個例子來說:靜坐時,內心有很多的雜念等內在的活動,此時內心能夠保持「平捨」的心境,去觀察那些喋喋不休的言語。一般人聽到喋喋不休的言語,馬上就聯想到「自我」。這個喋喋不休就是「我」在講話、「我」在想事情、「我」在定義「我」跟宇宙之間的關係是如何,我在規畫未來要怎樣…等等。若能夠以平捨的心態,來觀察那個「喋喋不休」,好像在傾聽大自然的聲音、戶外的風吹過樹林的聲音、風吹過風鈴的聲音。或者是聽到跟自己無關的陌生人在聊天。持續觀察一陣子,就很容易產生厭離心。

不知道大家是否有過這樣的經驗?在候機室等候飛機,等得很無聊了,大家就喋喋不休地跟人家聊起來了。坐在他們旁邊傾聽他們講話的內容,發覺這些話語的內容都是不關己身、是不太有營養、沒什麼興味的東西,很快就會覺得很無聊、很無趣。實際上,我們內心呈現出來的念頭、語言,大部分也是如此。如果客觀地看,就會發現它們是很無聊、很無味,好像是一位嘮叨的人一直在喋喋不休。這些嘮叨並不是有建設性的話語,而是一個很緊張、很焦慮不安的人,透過喋喋不休在抒發他焦慮的情緒。

為什麼我們會那麼喜歡傾聽這種內在的聲音?為什麼會那麼在乎,我們內心產生出來的念頭呢?因為我們都抓著這些念頭,以為它們都是跟「自身」有關~我的念頭跟我切身的命運有關。所以,很容易在傾聽內在的聲音時,陷入自我陶醉。心理常常呈現出「我長得多漂亮」、「我多麼有才華」或「我多麼沒用」、「我多麼笨」、「我的業力多麼深重」。若能抱著「傾聽陌生人講話」的心態來看待這些言語,此時就是在修「非我」。

傾聽大自然的聲音,風吹過山谷的聲音、風吹樹葉的聲音、在機場聽到那些跟自己無關的人在不安地交談著。用這樣的角度來看待,那麼就連內心很煩亂、有很多噪音的時候,都可以禪修、都可以靜坐,都可以在這樣的場合中,繼續修「非我想」。從這樣的角度看到:就連這個「心」都不是我的、無法全然掌控、不可依賴的。

【問  答】

問:平捨心的建立是否也需要一些忍受力?例如靜坐時面對身體的痛、癢,是否以接受痛、癢的存在,不去動它來練習平捨心?

答:可以分成幾個角度來講,第一、「平捨心」是否一定要建立在忍耐癢上面?很多的禪修中心建議:癢起來就不要理它,痛起來也不要理它。那是一個可以下手的方法,但不是唯一的方法。就算去抓癢或腳痛時換姿勢,都還是可以修學平捨心。好比說,可以去觀察抓癢的過程中有多少的焦躁感?如何去紓緩這個焦躁感?一看到抓的動機跟動作,能夠歷歷在目地感受到你是如何在承擔。你的內心是如何產生出動機?如何允許這些動機、觸感穿透自己?

也就是說,要修學平捨心並不一定要忍受這些感覺。有些時候如果想給自己一點挑戰,癢、痛、痠麻的感覺產生了,要刻意去看在這樣的狀況當中我有多大的忍耐度。這又是另外一種遊戲跟實驗法,但不是唯一可以修學平捨的方式。而且這樣的方式,如果沒有精確地瞭解平捨的意思,很容易就變成壓抑。如果癢、痛的產生你只是無動於衷不去抓,有可能變成是一種壓抑。只是讓我們的意志力變得非常堅強,或者對於正在發生的事物,變得比較沒有敏感度。

最好是能夠多元、精確地瞭解平捨。像剛剛講到:什麼是從焦躁感產生出來的反應?什麼是從緊張產生出來的反應?在日常生活中如果能做得到平捨,很容易可以體驗到身心的輕安。因為當你處在平捨的狀態時,內心一定是不跟貪、憂相應的,很多沒有必要、沒有建設性的反應模式就休息了。當你在平捨時,力氣並不是放在逃避、壓制或盲目的控制上,而是處在一種省力、有效率、輕鬆的狀態。

所以平捨到底是什麼?你自己可以感覺得到!若是處在平捨的狀態,心自然而然很容易安定下來,並且可以清楚地看到自己當下的活動模式。

問:阿姜Jeff曾經講過「鍛煉平捨的身心,讓它像大地一般承載…」,另一個講法就像河水一樣,即使加一把鹽也不會感覺鹹…?

答:這兩個例子是出自於兩個不同的經典,講述的是兩個不太一樣的東西。像一包鹽如果灑到湖泊裡,然後舀起一湯匙湖水來嘗,不會感覺湖水因此變鹹了。若是同樣份量的鹽放進一杯水裡,這杯水就不能喝了。經典裡主要的意涵是指智慧的功德:一個有智慧的人,可以因為智慧的力量,令自己不被過去所做的不善巧的事情,所產生的惡報給徹底地湮沒了。

你所講的第一個例子,在《阿含》裡也有這樣的經句。漢文的講法是:大地不擇而載,水不擇而洗,火不擇而燒,風不擇而吹。「不擇」就是沒有挑剔。意思是,大地不會因為這是狗大便,覺得噁心而不承載它;也不會因為這是黃金、鑽石而趕快去捧起它,不管什麼事物大地都能夠承載。水也是這樣,不管是污穢或乾淨,都能夠無分別地洗練它。火也是這樣在燃燒、風也是這樣在吹拂。佛陀用四大來比喻修練平捨可以取這樣的相,這是一個很好的方式。

人都有一種習慣性,會自圓其說、給自己找藉口。例如內心有焦躁感產生時,會覺得這個時候還不用修行。因為我最近發生了好大的事情,我太太要跟我離婚,或是最近我的小孩出車禍了、最近我搬家了……。因為我很不安、很焦躁,所以這個時候不能修行!等到這事情過了之後,我才…。

佛陀教的「不放逸住」的態度,是指任何時刻都用得上的。在我們覺得沉不住氣、無法承擔了,那個關卡正好就是我們最需要鍛煉的時候。不管是多麼骯髒、污穢的境界,都可以像大地一樣的承載;都能夠像水一樣的洗練它。日常生活中,有的時候覺得修行很舒服:修得真好,心很安靜、很聽話、明白什麼叫平捨…,那個時候是修行的好時機。反過來,如果你覺得煩惱特別多,靜不下來、不能安定、亂哄哄的…等等不順意的現象,在這個時候如果還能保持「非我」的態度,只要態度是正確的,也都是很好的修行時機。

問:有一次靜坐即將要入定,聽到外面「碰」的車門聲,使我害怕不敢入定,從此就入不了定了,請問要如何對治?

答:第一、要瞭解佛法的禪修不是這樣的二分法。所謂的「入定」不是一件事情而已,不是有一種定你要去入它或是沒有入。而是有很多不同的境況、活動的方式,會幫助你體驗到不同程度的智慧、明覺、安定、快樂、平捨…等等。所以不必把入定想得那麼二分:「我今天都沒入定!」就算今天靜坐時沒有很安靜,我們都可以培養其他的特質。

好比說在不安靜之中學會耐心地跟不安靜相處。或是在不安靜之中培養不氣餒,有恆心、耐心、很從容、不斷地活在當下。讓心像鏡子一樣,能夠觀照這些動盪不安,而不會因此令自己產生動盪不安。也就是說,修學所謂的「定」不是一種狀況,而是有很多不同的活動方法。我們要去瞭解這些活動的方法,知道它是怎麼產生的,怎麼熟悉它、使用它,這才是修定最重要的目標。

第二、你提到「有害怕的感覺而入不了定」。我以前在醫院做義工,看到很多人在面臨死亡的時候,潛意識裡有很多根深蒂固的害怕會跑出來。有的人在日常生活中看起來天不怕、地不怕,因為每一個人都有他的尊嚴、都在要面子。所以在朋友、家人面前,要表現得很從容、很瀟灑、不在乎。可是面臨生死關頭,發現到最親愛、最可靠的身體跟記憶都不可靠時,那時候的害怕,甚至會讓一個人大小便都失禁,呼天嗆地、哭爹叫娘!有可能會產生這樣的情形。

我們在學靜坐的過程,往往會遇到一種障礙,使得我們無法進入更深的定,放不開某些事情,放下的程度不夠徹底。舉個例子,在佛教講的定境裡有一種定很特別,這種定的特色是身體影像的感覺會消失。如果要進入這樣的定,必須要有很大的程度把身體當作是「非我」。也就是說,身體不是你落腳的地方,你願意暫時地把身體的觀念跟觸感放開來。可是很多人當他要經歷那樣的突破點,到了準備要把身體拋開的臨界線,第一次經歷到身體的感覺消失,他會慌亂。

因為,“you feel like you’re no longer in control.” 平常你感覺有個具體的東西可以抓著、控制著,此時這個東西不見了。一般人的心,在還沒有受過訓練之前的慣性,以為東西消失了是一種失去,失去控制是很可怕的事情。不知大家有沒有做過這樣的夢:夢到自己在開車時睡著了,在夢中突然驚醒,「我在開車耶,怎麼可以在這個時候睡著了!」就是那種失去控制的害怕。

在入定的時候,是一個層次、一個層次的,像在剝洋蔥一樣,把粗糙的活動一層一層放下來。隨著放下粗糙的活動,你能夠觀察到愈來愈細膩的活動。最終幫助你看到,所有的活動都是不可執著。這裡面沒有一絲一毫的自我,沒有一絲一毫可以掌控、值得去抓的東西,禪修最終的目的就是這樣。

在禪修的過程中,因為要放下一些很習慣性的,認為是由你掌控的東西,在放下時很容易會遇到驚恐。這時要怎麼辦呢?其中一個作法是繼續修「非我觀」。去看你怕的那個部分是「非我」,自我不會因為放下這個部分而受損。那個自我本來就是不可抓的,不會因放下自我就失去了什麼。本來就沒有自我可抓取,抓的只是海市蜃樓。看清楚這一點就能夠認知到修行不是把自我消滅掉,而是發現本來就沒有這麼一回事。

「自我感」是透過活動,讓你以為控制到了什麼東西,而產生出來的幻覺。所以你放下的只是那個幻覺,而不是一個實質的、對你有利益的東西。

平常「放下」做得愈徹底,靜坐之中要進入定境就愈加平順。原始佛法傳統流行這樣一句話:證得初果以上的聖者,要入禪那、進入色界禪,會比起凡夫要容易許多。因為色界禪有一個很大的特色,就是來自於放下控制感,放下因為焦慮而產生盲目要控制事情(being control)的衝動。當你能夠化解掉這種焦慮,這種根深蒂固需要控制、依靠的焦慮感化解時,就很容易進入到很深的平捨。心能夠隨順著經驗之流,允許一個不能掌控的事情發生、消滅,其中就已經有很深的定力在裡面。初果斷除我見,體會過出世間的放下,對於禪境中無有顛倒恐懼的放下,是比較容易做到的。

過去曾經有同修說:我靜坐時出現空空盪盪、好空好空的境界,我知道只要一進去,就會有從來不曾有過的安靜。可是我很怕、不敢進去,怕進去就出不來了!

很多人以為「進去就出不來了」。你可以提醒自己:那些丟了之後就會拿不回來的東西,本來就不值得保有,可以盡情地丟不用擔心。那些真正寶貴的東西,要丟都丟不掉。不用怕內心本來自由的本質,會因為入定、自我的執著消失了,就使得這個部分也消失,沒有任何條件可以動搖「不執著」的本質。所以盡量安心地放開它,最終你放開的都不是那個自由的本質,你放開的只是抓的動作而已。

問:佛陀教羅睺羅:「當觀所有諸色,若過去、若未來、若現在,若內、若外,若麤、若細,若好、若醜,若遠、若近,彼一切悉皆非我,不異我,不相在,如是平等慧如實觀。」這一段經文,是不是老師剛剛在教我們的內容?

答:對!佛陀說:三果、四果聖人平常以何為住?也是常常住於上述的內容:繼續看到所有內心呈現的境況,都是不安穩的,不要跟它糾纏,不要把它扛起來。綿綿密密地觀察:有沒有糾纏的地方?有沒有扛起來的地方?有沒有「盲點」,也就是隱隱約約對它產生幻想,覺得它能提供給我「我要的安逸感、安全感、美好的、平安的」。還是能夠保持高度的警覺,知道這不是家、不能落腳。不要在這個地方製造出另一個自我,不要把包袱扛起來。一個人只要不斷地維持這樣的用功,就能夠淨化內心所有的煩惱,達到徹底無漏的境界。

問:剛剛同修提到對入定感到恐懼,與其把焦點放在入定,可不可以把焦點放在:是什麼東西在困擾著他,從這裡下手去化解困擾?

答:對!大部分的人入定是用專心、意守的方法,並不是最有效率的。最有效率的方式是去看:什麼樣的活動、思考方式、應對方式在困頓著你?讓你的心不能開朗、明淨、安頓。是什麼活動在增長、製造焦慮感?也可以透過改變念頭、放鬆身體、調理呼吸、改變應對境界的方式…等等方法,讓焦慮感緩解或消失。焦慮感的緩解跟消失,就是定境的一種。

問:老師講過,佛陀講的定力是來自於身心很放鬆,自然而然生出來的定?

答:對!用廣義的角度來瞭解定力是更有幫助的。這就是為什麼佛經裡面,佛陀常常教導:用慈柔的態度、用慈心充遍你的知覺。你的心在接觸境界、接觸身體的時候,都是跟慈柔相聚的,光是這樣就能入色界禪,原理就在這裡。所以原始佛教的定力,大多並不是跟專注力有關的(持咒、意守等的方法,原始佛經中是看不到的),佛教的定力,是直接跟智慧有關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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有關原始佛法的修行次第(上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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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简体版】

(朱倍賢 2015.07.26.)

在開始討論今天的主題之前,先介紹一個基本的禪修技巧—「令身行休息」。它的基本原理是根據佛陀教導的定力以及禪修的內容。透過觀察,知道身體與心是如何在製造緊張的感覺,如何去調伏它。這跟後代佛教所教的「禪定」,一味地將心鎖在一個地方,重複地專注在某一個對象上來得到安定感,是不一樣的。

實際上原始佛經中,佛陀對於「禪定、定力」等觀念的解釋,是開放且多元性的。舉例而言,佛陀講說光是能夠徹底地盡除內心的隔閡感與敵對感,例如對某人的懷恨、不能原諒等,內心就能夠體會到一個程度的輕鬆跟安樂感。或者,持續且徹底地做到放下世間憂惱,剔除內心的焦躁感,自然而然安樂就會產生出來。

依據這樣的原理來進行禪修的基本技巧,就會發現:當下心無法安頓、不夠安樂,基本上是因為某些活動或狀態所造成。最常見的原因包括:對事情隱隱約約的不安。例如擔心工作、小孩,擔心明天的計畫,對未來有一種說不出的焦慮;對於自己身處的國家、地區未來經濟上的不確定性等等,而產生的焦慮。這些焦慮與不安都在我們的身心產生一種緊促、慌張,簡言之,就是一種緊張的感覺。

儘量將覺知貼近「正在發生的觸感」

為什麼在靜坐時,從頭到尾都要能夠貼近並觀察「身體的觸感」?因為透過身體的觸感,可以知道緊張是如何形成的。舉例來講,一個專心致志想成為游泳高手的人,在游泳時要如何改進技巧,讓游泳技巧愈來愈好。如何用愈來愈少的力氣,更有效率地划水、踢水,在水裡滑動、前進?游泳時,我們是看不清自己身體姿勢的,要如何改進姿勢呢?

作為一個專業的游泳者,必須要感受得到水穿過皮膚的感覺,以及自己是如何使用肌肉的。透過這些直接的觸感,可以知道自己在水裡,滑行的速度有多快?阻力有多大?手切進水裡的角度如何?手腕夠放鬆嗎?划水時是否用身軀、中間、腰部的力氣?還是大部分都是用手臂的肌肉?這樣是否有效率?若是懂得如何使用軀幹、中央、腹部等肌肉,像游蝶式的時候,懂得這些技巧就會輕鬆很多,速率以及爆發力就會高很多。

如果不會游泳,也沒有打太極拳、跳元極舞或練瑜珈術等運動經驗,聽到這些比喻可能會覺得很陌生,沒有關係,至少我們有走路的經驗。走路時,要能夠走得既從容又昂首闊步,愈走愈省力、輕鬆、有精神,就要知道走路的方式是否恰到好處。在走路的過程,必須不斷地去感覺走路的「觸感」,透過觸感來調整你的姿勢、速度、平衡感,以及走路的方法。

靜坐時也是如此,全程都要將「覺知」儘量貼近「正在發生的觸感」。如此才能夠知道,現在的心是如何在跟當下相處。也才能夠知道,當下是否因為某種境界的產生,例如內心起了妄念、擔憂,而使得呼吸變得更緊繃、更狹隘,以致氣流無法通暢無阻地傳遞到全身。

「令身行休息」的禪修技巧

所以,「令身行休息」的禪修技巧,第一要先學會觀察觸感,儘量不要讓覺知產生空檔。出現空檔時,心就會發呆、出神,接下來就是打妄想或是打瞌睡的前兆。儘量紮實、穩健地知道「當下具體的觸感」。這「觸感」可以是深沉的、可以是膚淺的,只要跟觸有關的都可以。可能是呼吸時,膨脹、收縮微微的觸感;可能是空氣或衣服接觸皮膚的觸感;也可能是腿部、臀部接觸地面或蒲團而產生的壓力感,不一而足。

或者,更深入的觸感包括:當心開始安靜下來,我們能夠以更凝定的心情,聆聽內在的聲音,也許可以感覺得到內在微細的震盪。甚至可以感覺得到,似乎是神經系統,細胞與細胞之間在傳遞著(發射、接收)資訊。主觀上的呈現,似乎是這樣的感覺,不一定真的是如此。透過瞭解這樣的觸感可以評估:當下有什麼狀況困頓著你、綁著你?是什麼樣的心境讓你無法安定下來?佛陀講的安定,不是透過強迫意志的方式,讓心鎖死在一個地方。

佛陀講的「定力的技巧」,主要是將那些讓心困頓、不安的因素與活動,擱置、轉移、轉化、提昇。自然而然,心就會在舒適、省力、釋懷等狀況中安住於當下。將知覺帶到身體的觸感時,要懂得如何深入地去感覺。「深入」並不表示要更用力地注意,不是鑽牛角尖、盯著它。而是像游泳者一樣,要知道如何地用心才能夠感覺到,身體是如何製造焦慮的。愈能夠精準地感覺,就愈能夠精準地放下正在困擾你的活動狀況。

如果聽起來很複雜,就先把注意力放在最單純、最簡單的焦躁、緊張、僵起來的感覺。心因為擔憂、放不下,習慣性的慌慌張張。一般而言,心不能安定的最大原因之一,是處在對未來的攀緣與算計。所以在接觸身體的觸覺時,特別去感覺焦躁感,以及緊張是如何呈現的。怎麼樣用最快速、最有效率的方法,去放鬆、化解跟放下。

一開始,一定要有很多的探索跟比較。因為在沒有很清楚身體的狀況之前,雖然感覺到不安定,可是不能很確切地找出,你是如何用力在製造那些不安定。無法精準地挑出,當下是如何參與那個不安定的模式。所以打坐時的專心,是在找出不安定的根源,用心去體會身體參與當下觸感的模式。好像在挑毛毛蟲一樣,從中挑出讓你當下無法安住、安樂的活動,而不是將專注力鎖死在某個地方。

【靜坐練習】

可以採取你喜歡、習慣的坐姿,我們只是短時間靜坐,可以不必正襟危坐。但是宜採取一個不容易睡著的姿勢,以便能夠放鬆、舒暢、鬥志高昂地投入。如果是在家裡,能夠不產生安逸感、不睡著的話,甚至可以躺著、靠著椅背,都可以實驗。如果是比較長時間的靜坐,就要更加留意坐姿,是不是不要造成細微的昏沈、散亂感。

在開始之前,利用一點時間去感受一下,怎麼樣把世間最粗糙的貪欲跟憂惱,先擱置一邊,把知覺散播到身體。若身體是一個很大的目標不容易安住的話,可先留意,好比說身軀的感覺、胸腔的感覺、腹部的感覺。

感覺當下的觸感,不管是多麼細微的。不必要刻意把細微的感覺變得強烈,現在的目標,不需要刻意去改變現在正進行的觸感。如果是細微的觸感,也只是知道「就是這樣」。當前的觸感是細微的感覺,不用把力氣放在「追著它跑」,不要把力氣用在怎樣鑽得更深。把力氣放在:「如何能夠更敏感、更融入地去體會」。這個「融入」是不需要你去特別用力,不需要你皺著眉頭,不需要你硬把心塞進什麼地方。

如果對你有幫助,可以在內心提起這樣的問題,這樣的探索的方向:眼前感覺到什麼樣的焦躁?眼前感覺到什麼樣的緊張?更細膩、更深入去感覺這個緊張、焦躁。可能是隱隱約約的,讓你靜不下來、讓你不舒適、讓你不能安住當下的干擾。去看到這些干擾,都是因為你的內在隱隱約約地在參與、在用力,在扛著它、在抓著它。所以,這個焦躁、緊張才會延續下去…。

試著調整內在應對的方式,儘可能更深度、持續地把緊張放下來、把它緩和。在整個過程中,你的覺知都是跟觸感接觸著,緊張的感覺是什麼?隱隱約約的焦躁、不安的感覺是什麼?透過不參與、不持續、抽離、擱置,把它緩和下來。在緩和的過程,也是如實地知道身體內在的觸感:正在緩和下來、緩和下來的感覺是甚麼?透過這樣的瞭解、這樣的感覺,你會明白現在使用的技巧多有效率。如果使用這個技巧,身心馬上變得更輕鬆,也許可以輕鬆10%、甚至更多。可以感覺到內心因為這種模式的改變,而變得更安頓,就表示這個技巧有用在刀口上。透過這樣的回饋,可以讓這個技巧變得更精細,或繼續朝著同樣的方向前進,繼續維持著它…。

如果你使用的放鬆方法,沒有辦法很有效率地擺脫焦慮、緊張,那麼就繼續探索。繼續實驗十六勝行裡的第一、第二或第三個步驟。讓呼吸更順暢、更舒服,然後去感覺身體。一邊去感覺身體,一邊試著去抓出小毛毛蟲來。能不能更精準地挑出毛毛蟲的尾巴,很省力地把毛毛蟲挑出來。

好像在按摩的時候,人家胡亂幫你按摩背部,你只是隱隱約約感覺到舒服。有的時候人家按到對的地方、真正痠痛的地方、穴位所在,就是這根筋、就是這個地方!我們在修「身念住」的時候,也可以使用同樣的技巧。要如何跟眼前身體的觸感對應?要如何跟它相處,才能夠按摩那根緊繃的筋,將造成無法安定下來的那根筋鬆開來?

儘量讓自己的覺知,不要間斷地知道當下的觸感。就算是感覺很放鬆了,覺得已經沒有明顯的小蟲蟲可以抓了,持續地知道~正在放鬆中的身體,不被小蟲蟲干擾的身心,那個狀態、那個滋味持續在變化著, 繼續知道那樣的觸感。

抱著高度探索的心,不斷地檢驗細微的焦躁、細微的緊、細微的不安。那種細微地想脫離開當下、迫不及待要衝去哪裡的衝動。小蟲蟲一探起頭來就抓起來。在抓起來的過程裡,繼續地知道觸感。所以以後更能知道,怎麼樣是更有效率抓小蟲蟲的方法,怎麼樣是更有效率地放鬆,怎麼樣是更精準放下那些不良善的活動狀態。

(請慢慢睜開眼睛)

原始佛法裡 有關天人的解說(內心良善的特質)

在佛陀說法的年代,印度的宗教文化算是高度的發展。很多當時的宗教集團相信,在宇宙世界中有許多不同層次的眾生,包括一些高度發展的眾生,俗稱「天人」(巴利文deva)。面對當時印度宗教,這些傳說中的種種天人時,佛陀處理的技巧完全跟心理學、跟修行有關。

當時民間的信仰、宗教裡面,相信有諸多的天神,像印度文化講述在欲界裡面,有四天王天、夜摩天、忉利天、兜率天、化樂天、他化自在天…。甚至根據其它版本的說法,光是欲界天的數量,就多到不可勝數。佛法對於這些天界眾生有特殊的說明,最主要的關注點在於:這些不同層次的天與天神,代表著某一種內心的特質、某一種行為模式。這些天神出現在佛經裡面時,有的時候是扮演正面的角色,有時候則是負面的角色。透過這些天人,解說業力與善巧與否的活動方式,解說這些活動方式的有限性及過患,以及解說如何超越這些活動方式。

天人扮演負面角色時所表達的是,有許多處在安逸的環境,暫時被福報保護著的人,往往會因為他們的福報而墮落,內心逐漸被安逸的生活所腐蝕。在我們周遭就可以看到很多的例子。很多人有著身分、地位、財產,卻沒有因為這些福氣與幸運,讓他播下更長遠幸福的因子。而這些幸運的環境,使得這個人各方面好的能力慢慢退失、弱化,變得愈來愈自大,愈來愈依賴錢財、依賴能夠用錢財使喚的人。

像在美國這麼富裕的環境,很多人出生在家財萬貫的家庭,一輩子不用擔憂經濟生活,因而沒有動機發展自己的能力。沒有提昇自己應變能力的動機,生命欠缺方向感、意義感。有許多有錢人的孩子,生命的最後走向自我毀滅。例如有些人的人生意義,只在於用更多的錢去買更高品質的毒品,好得到更精純的毒品的高潮。在高潮之中,昏天暗地地度日。很諷刺地、令人難以想像的是,生在這樣的環境下的小孩,得到憂鬱症以及自殺的傾向,往往比那些刻苦耐勞,有具體努力目標,有意義感在奮鬥的年輕人,來得更高!這是負面的角度對天神的形容。

然而,天界並非都是負面的。後代淨土宗興盛時,為了要突顯淨土的殊勝,刻意地貶低天界,把天界講得非常的不堪,讓大家認為只有升到淨土才是安全可靠的。原始佛經對於天界的敍述,大部分是正面的,小部分是負面的(如前述)。正面的說法是,有很多天神具有某一些優勝、善巧的內心特質。這些特質高度開發之後,人格性變得更加地光明、強而有力、能跟高等的快樂相應。他們開展出這樣的行為模式之後,長時間跟內心良善的特質相處。自然而然,他們投生、輪迴的境界,基本上都是跟這些特質相應的。

「六念法門」裡有一項是「念天」,主要就是講憶念起優勝、良善的內心特質。想到有一些眾生,把這些特質高度地發展到,幾乎是淋漓盡致、爐火純青的境地。因而心嚮往之。像梵天,最高的梵主,等於像國王、皇帝一樣的天神,往往是把「慈、悲、捨、喜」其中之一或好幾個特質,發揮得淋漓盡致。內心體驗到了無邊無際的寬廣、愛心、原諒、同情、良善的欣賞與平捨。他們所生存的空間以及行為模式,是高等的幸福,幾乎是以人類難以想像得到的行為模式,在生存著!

原始佛法的解脫次第

為什麼今天會談到這些內容?因為有幾位朋友,在參加過一些佛教團體的禪修之後,幾乎是異口同聲跟我討論同樣的問題:在密集的禪修期間,馬上就在學觀五蘊的無常、無我,藉此來開展出解脫道。

但是,原始佛經的解脫次第是非常清楚的。要先建立起很健康、很健全的「自信心與自我感」,在這個前提下再去開展「平捨心」。具備了雄厚、紮實的平捨心之後,再去修「非我想」。去觀察「自我感」的有限性,追求更進一步的超越。這樣的次第是非常重要的!佛經裡好幾個不同的地方,講的次第都是如此。例如禪那的地圖,要如何進入「色界禪」?一定是因為有好的品德,發展出健康的德性,內心常常跟快樂的因子相處,因而發展出高度的喜樂感,這才是熟練「色界禪」的本錢。

在「色界禪」開展的過程,它的次第是:先體驗到「高度的快樂」,再來體驗到「高度的舒服」,然後是體驗到「高度的平捨」。另外,「七覺支」的地圖也是如此,喜、輕安、定、捨等覺支的次第,也是這樣開展出來的。也就是說,原始佛法禪修的內容,一開始強調的,都是先建立起健康的自信心、自我感,以及良好的、容易跟高等的快樂相應的人格性,再去談下一步。沒有這樣的基礎而去修「無我」,我所看到的是,很多人把「自我否定、自我屈辱」,把「很矯情的、很造作的謙虛」當作是「無我」。

佛陀講的「非我」,是如何開展的?

佛陀說,我們在建立起健康的自我感、好的人格性的過程裡,能夠使用「正知正念」。也就是說,一邊已經有正知正念,一邊刻意地開展出例如像「慈」~對人的善意;開發耐心~做事情的恆心與毅力…。當你把正知正念用在開發這些好的品質、好的人格性時,正知正念的功能會幫助你瞭解到:原來這些好的人格特質,都是架構起來的,都是透過造作、薰陶而發展起來的。因為,一直用某一種角度跟態度在面對事情,一直用好的方式在回應事情,慢慢就培養起那些好的特質。

沒有正知正念的人,像某一些宗教沒有特別修學正知正念,只是教你做好人、開展好的特質。在這種狀況下,就會產生對最終解脫沒有幫助的思維。好比說有的人相信,那些好的品質都是「佛性」裡本自具足的。後代的佛教相信,這些好的品質是佛性裡面本來就有的,所以,我們只是恢復本來有的德性。

但是在原始佛法裡,歷史上的佛陀實際的教育裡面,不著墨於佛性這樣的觀念,不承認某一些好的品質是與生具備的。佛陀所瞭解的好的品質都是「心行」。都是因為重複地使用某種動機,重複地採用某個動作,而慢慢增強、鞏固、建立而成的。因為這樣的認知,佛陀知道那些好的品質,可以有進一步的發展,不是一個既定的、被定死的狀態。不是恢復了之後就只有這一些,而是可以高度地發展。然而,也可能因為疏忽、不在意、不善巧,使得這些高度發展的良好特質,因而退失!

內心良善的品質也是「心行」,是「業力」呈現的一種方式

佛陀是這樣的認知,把好的品質當成是「心行」,是「業力」的呈現的一種方式而不是佛性。所以最終這些好的品質也都不可靠,最終也不能只安於做一個好人,做一個有品德的人。但是相對而言,這些好的品質還是非常重要的!

一個人可以花很多時間鍛煉身體,但是不管多麼精勤地鍛煉、功夫練得多強,衰老、疾病、死亡,可以非常迅速的,侵蝕掉這些努力鍛煉的成果。看看那些數十年前我們所熟悉的,身手矯捷的武打明星,現在如果再讓他們做些複雜的、高難度的動作,就可以看得出他們的身手已經遲鈍了,很多時候要用替身來演。他們花了那麼多的工夫,數十年之間就退化得那麼嚴重!

然而,內心良善的品質卻不同於此,它是我們的業力最重要的部分。甚至於這一輩子我們認為最可靠、最愛的人,最終都很難可靠。他(她)有可能這一輩子就變心,跟我們的關係就生變。尤其是面臨死亡,死亡之後更加無法聚在一起,更加不能幫助我們。可是,我們內心培養起來的良好特質,卻是更可靠的朋友。

我們在未來的投生,不管是去比較理想或比較不理想的境界,如果內心伴隨著正知正念、慷慨、勇敢、耐心、慈良、願意持戒、有德行等等的特質,即使到了不太理想的地方,都很容易開創出一片光明的境地來。起碼這些特質會保護你,在那樣的環境中不會受傷得太厲害。像有的人出生在酗酒的家庭,有的人出生在極度貧困的家庭。同樣是生長在這樣的家庭裡,有的人變得更加地堅毅、勇猛、有韌性,想要追求進步。有的人處在這樣的環境下,就無可自拔地陷溺其中、開始墮落。這裡面有個因子是,他內心良好的特質培養到什麼程度。

建立好的品格、好的人格性,若有正知正念的話,就可以看到「業力」形成的過程。你就會知道,不管建立起任何的品德,都是跟你的動作與意志有關。也就是說,當你不再使用同等的意志時,那樣的品德是會退失的。就像去健身房練肌肉的人,肌肉是怎麼鍛煉起來的?每一次舉起啞鈴的動機和動作,都在重新塑造你的肌肉,讓肌肉的纖維重組。

同樣地,我們的人格性、內心那個有力的點,也是透過意志力一點一滴塑造起來的。你的正知正念如果能夠看到這一點,那麼你所修學的這些好的特質,就有進步的空間。就好像靜坐時,若能夠看到當下是透過怎麼樣的用力,造成眼前的焦躁感、緊張感,要透過怎樣的轉化與放下,身跟心才能夠得到進一步的放鬆跟安定。光是做到這樣的觀察,就能夠知道在什麼樣的程度上,我們在製造不同的心境和特質。

「正知正念」加上「四聖諦」的思維,可以看到「內心良善的特質」的有限性

在建立起健康的人格性的過程中,除了「正知正念」之外,如果能夠再帶入「四聖諦」的思維,就能夠更進一步地看到,那些美好的特質不管如何發展,都有它的有限性。許多人都有深厚的佛教或宗教背景,曾經很努力地做過好人,很努力在布施。大家都有共通的經驗,不管你對待別人多麼地忍讓,遇到有誤會,人家不欣賞你的忍讓時,你的忍讓會讓人家覺得「你很造作」。對方看到你的忍讓可能會想:「你把我當成壞人嗎?我為什麼需要你的忍讓?」也就是說,不管你開展出什麼樣的人格性,只要是需要去維持那個人格性,你就必須跟那個環境去碰撞、去磨合。

所以在跟外界互動時,不管發展出多好的人格性,還是脫離不開壓力,也脫離不開無常的法則。那些好的人格發展,都可能因為沒有持續而衰敗。你的肌肉剛練起來時很漂亮,若是一個月不再去健身房,肌肉就縮小了。同樣地,對外在的環境而言,好的人格性最終都不可靠。從內在來講,內在的環境也是不可靠的。因為我們用來建立起自我,以及美好的人格性的資源,最終都不能百分之百地掌控。例如想變成一個好人,必須要使用記憶,記得在人生學到的經驗,想到那些好的楷模跟榜樣…。要透過記憶才能發展出好的人格性來,可是記憶是不可靠的,它會衰敗、會騙人!

我們內在所使用的資源包括想要對人好。很多人應該有這樣的經驗:整天從早到晚一直在奉獻、布施,感覺到了一個境地會精疲力盡。當你精疲力盡時,面對著眼前還有那麼龐大數量的眾生在受苦,你那麼盡心、努力地付出,居然是如此地杯水車薪,那時就會疲勞,慈悲就會減弱、消失。這是很正常的,這也是為什麼在佛陀的教法裡,從來沒有教我們要發展出永恆的慈悲!這是原始佛法跟大乘佛法不太一樣的地方。

在大乘佛法裡,把永恆的慈悲當成值得追求,且可能完成的目標。可是原始佛法看到,慈悲或其他任何好的德性、心境、能量,都必須要有燃料。必須有內在的資源在支撐著,而這樣的支撐的力量,無法永無止境地延續下去。所以,不管建立起多麼美好的人格性,經驗著多麼棒的滋味,累積多大的福報和能力,都要耗用資源、都會衰敗!這就是為什麼在禪修時,一方面要懂得善用我們的情感與良善的特質,一方面要知道什麼時候該放下它們,讓自己能夠休息、回歸到平捨的狀況。更單純、更省力地覺知,沒有刻意要改變境界,能夠接納眼前無法轉變的境界。然後進一步也看到平捨的無常。

佛法解脫的階梯:第一是建立起良善的特質,第二是平捨,第三出離平捨。

目前坊間流行的禪法,往往就是要禪修者一直修「直觀」、「觀無常」、「觀無我」。但是佛陀所教的方法是:智慧真的要開展,一定要經歷過開展良善的品德,良好的人格特質。其中的一個原因是,在開展良善特質的過程,常常要面對一個問題:什麼時候可以繼續努力?什麼時候該放下?什麼時候是需要承擔的?什麼時候那種承擔只會帶給你沒有用的壓力,於事無補?

也就是說,從良善的品質轉變到平捨的過程,一定要做「抉擇」。如何做選擇?就是在日常生活中使用「正知正念」。用「四聖諦」的角度觀察你的活動跟觸感,就會愈來愈瞭解什麼樣的用力是多餘的?什麼樣的用力是必要的?眼前的處境應該用何種特質?人的向上或墮落,最強的動機大都是感性而非理性的。所以,感性的世界是強而有力的,可以拯救一個人也可以毀滅一個人。一個懂得修行的人,一定要知道去善用這個領域。

很多智慧的產生,不只是來自理性上的思考、直觀、觀無常,有很大的部分是來自於去經驗什麼叫「情感」、去經驗感性世界的那些特質。在經驗的同時,因為有「正知正念」、有「四聖諦」,所以能夠抉擇,知道眼前這些感性的特質,給了你什麼樣的力量與增上。你該如何去導引這股力量,使它對你有所幫助,讓它對於眼前的苦是有建設性的。善用這股力量、乘風破浪,之後還要有反觀的能力,看到:原來慈悲久了還是會累的,原來人很有耐心、很勇敢、很慷慨,都是需要內在的資源的。這些內在的資源,有的時候會耗盡,有的時候必須要休息。

例如學游泳,想要游1公里就要知道那麼長的距離,要怎麼樣划水,何時該衝刺,何時該緩和,何時該保留體力,何時要讓體力在刀口上爆發。這些技巧才是智慧真正的所在。在日常生活中觀察、瞭解這些技巧,才會產生真正可靠的智慧,而不是教條式地照本宣科:一切都是無常、一切都…。最終體會到的「無我」,只是壓抑自我、斷滅主義。真正體會到無我的人,他的人格特質一定是該承擔時、比一般人更能夠承擔;該放下時比一般人更能夠放下。所流露出來的特質,一定是那些美好的人格性已經有了高度的發展。之後還要去體會,高度發展的人格性,跟禪定有什麼關聯。

我們的心不安定,不只是心在想事情,不是因為心不能鎖在一處,而是因為內心有困頓、有想不透的地方、在鑽牛角尖。內心會困頓,有可能正在經驗著非常激烈、高亢的情感,而不知如何善巧地面對。只會盲目地壓抑、呵斥或放縱於其中,會讓情感的強大力量,變成毀滅性的力量。

【問答】

問:觀察食物進入口中、貪愛產生,咀嚼之後貪愛慢慢減弱,食物慢慢進入食道,再往下就沒有感覺了,請問是否要再進一步觀察食物進入胃裡…?

答:不必要觀察得那麼的細膩。南傳佛教的禪修受到《阿毘達磨》的影響,開展出很特殊的文化,要禪修者去觀察極其細膩的東西。《阿毘達磨》認為,人類是由極微的、肉眼看不到的元素(paramāṇu)所組成的。因此在禪修中,必須要開展高度的透視性,能夠看穿這些佔據非常小的空間,發生速度很快的微粒子(kilapa)。尤其是緬甸的佛教受此影響,要禪修者看到自己身心的極細微處。

我的建議是:如果是依循佛陀的教法,我們開展出來的禪修風格是「穩健、自然、開放的」,也就是不需要去做出超乎常人的功課。你所需要的定力,就像一位懂得讀書的好學生,那樣的定力就夠了。其他的就是要清楚:什麼是正確的態度?什麼是眼前該用的技巧?如何靈巧的轉換?這是禪修的重點所在,而不是能否看到愈來愈細微的東西。食物吞到食道幾乎是感覺不到觸感的,去追求那樣的境界又做不到時,有時候會讓自己很懊惱、很自責。覺得自己的定力不夠、修行不夠,所以感覺不到食物在胃腸中消化的感覺。其實,感覺不到食物在胃腸中消化的感覺,那是正常的。

問:請問有什麼技巧可以對治貪愛?

答:首先要具體了解「貪愛」的定義。很多人以為吃東西「感覺到好吃」,這樣就叫貪愛。其實那並不是貪愛的意思。佛陀非常具體地形容「貪愛」為“fever”,好像是發燒(熱惱)一樣。就像熱戀中的人,一天沒有通電話、傳簡訊,內心就焦躁不安,處於發燒(熱惱)的狀態。心為什麼不能安樂呢?其中的一個原因就是因為有焦躁。因為欲貪而產生的焦躁像上癮般,只要沒有上網路、打電玩、吃好吃的,就坐立不安。就像吸毒的人毒癮發作,滿腦子都想著毒品。

一般沒有禪修的人,腦海中整天在盤算的,大多跟欲貪有關。好比說賺錢的滋味,看到花花綠綠的鈔票時,那種緊張、快感,大部分的時間內心都在盤算著,獲得下個目標的快感、手段…。那個叫做「欲貪」。

至於感覺到東西好吃、不好吃,這是屬於「受」的部分。多吃到什麼程度才叫「欲貪」?那就要觀察。可以在放鬆、開放、諒解自己的狀況當中去觀察。在不傷人害己的前提之下,可以繼續檢驗:什麼地方是倉促?什麼地方是過量?什麼地方是過度地用力?如何能夠允許好吃的感覺產生?在好吃的感覺消失之後,內心如何能夠不產生出焦躁感?內心不會一直徘徊、留戀著那滋味?要如何去覺知其中的差異性?

可以從「身念住」下手,像剛剛靜坐的技巧。在靜坐時,去看當下有什麼樣的力量和活動,讓我無法舒適、安定下來?例如好想念那碗牛肉麵,那種酸酸、辣辣的滋味…。「貪愛」主要是跟我們的記憶連結在一起,然後投射到未來揮之不去,造成我們的焦躁、坐立不安。

問:感覺「欲貪」跟「受」之間的區隔有點困難,例如面對花生,不吃則已,一吃很容易就停不下來。當我觀察「想吃的感覺」,以及花生可能對身體的負面影響時,有一種危機意識產生,想吃的感覺會趨緩。請問「想吃的感覺」是一種欲貪嗎?如何去區隔「好吃的感覺」跟「想吃的感覺」?

答:兩者的區隔是一線之間。光是探索它的差異性,你已經在進步了。當下不必要很武斷、很教條地說:「符合什麼條件下就是欲貪!」而是在日常生活中,儘量去探索,什麼樣的活動狀況讓我們無法在當下安頓下來。是什麼力量跟什麼活動,讓我們無法很開放、很輕鬆地跟當下相處。你會發現,對於花生的影像與滋味蠢蠢欲動著,讓你坐立不安,讓你體會到焦躁感是以這樣的方式在呈現。然後,你能夠多大程度地放下這個焦躁感?從這樣的地方去體會欲貪,這樣就好了。

很多修行人活在教條的世界裡,一直在壓抑自己。他的行為模式有很多的造作,吃好吃的東西時、不敢吃,或者會覺得有罪惡感。實際上,佛經裡佛陀對食物的建議都是很務實的。吃多了會不會讓你脹氣?會不會讓睡眠變得不好?會不會容易打瞌睡?會不會讓身體不舒服?會不會讓心變得昏鈍?

對於吃食物這方面,佛陀講的中道其實沒有什麼玄深的道理。就是危機意識,人生有經驗了,知道宵夜吃了夢就特別多、覺就睡不好。如果不吃宵夜身心會比較輕安感,你愈來愈適應這樣的輕安感,愈來愈能夠品味這種安適的滋味時,對欲貪的對象的依賴,自然而然就會降低。為什麼修行人到後來,愈來愈不被生理上種種欲貪所逼迫?因為很多時候,他都是從容地活在內在很容易、很省力產生出來的「豐足感」中。對不好的東西,自然而然不容易產生出飢渴和貪戀感。

我在大學裡,看到許多在談戀愛的大學生。有些失戀的人特別地難過跟痛苦,有些則可以很坦然地面對,難過一、兩天就走出來了。基本上這些容易走出來的人,其中一個特質就是,平常很喜歡運動。第一、有一個讓他分心的健康事物。再則是運動的過程中,腦中會分泌“ endorphins”,很容易讓他感覺到愉悅。有了正面的情緒,在回想起分手的男、女朋友時,很容易會覺得:我不會因為沒有他(她)就活不下去。如果你眼前沒有其他的方式,可以獲得安定感與自信心等食物,你就很容易會鑽牛角尖,覺得世界上只有他(她)能夠帶給你快樂,沒有對方你就會死!

問:危機意識,是不是一種貪憂?

答:你可以有危機意識這樣的醒覺,但不必有焦慮感,或者把焦慮降低。我們可以了解所有的情感它的好處在哪裡,如何善用它。那是有提攜作用的能量,但在同時你得淨化它。我們可以關懷小孩,可以一邊未雨綢繆、規劃未來,但是在同時,不安是很少或是沒有的。可是一般人在規劃的同時,可能就有焦躁、不安。

用「味、患、離」去面對情感、感性的這個部分。看它的好處跟力道在什麼地方。就像河流沖過來時,水的力量很強,要如何去應對?有的時候要懂得衝浪;有的時候必須要花很多的精力和時間,建立起大的水壩,可以長久地控制水流。有的時候必須要懂得如何避開水道,以免被淹沒了。不要以為佛法都是純理性的、就是直觀,而忽略了內心產生的種種感性上的動力。充分去開展、善用、轉化這些感性層面的力量,有哪些部分可以轉化、可以昇華?哪些部分可以利用?哪些部分可以放下…?

問:所以,又回歸到老師常講的~「瞭解、調整跟釋放」?

答:有可能調整到一個地步之後,因為駕輕就熟、爐火純青了,所以一段時間之內不需要再調整。這是更高的禪定的境界。在初禪裡有調整。經典上講初禪是所有色界禪的基礎,而色界禪「禪那」的基礎是:善於觀察!善於調整!讓身心調整到光明、安樂、安定、省力,持續還有進步的空間的狀態,就是「禪那」。我們一直強調這個部分,因為很多同修參加完禪修回來,都說他們去學了佛法,知道了佛法的要領:要一直觀呼吸、觀五蘊的無常或無我…。但是佛法並非只是這樣而已!

我們曾經談過「僧團」以及「學徒制」的重要性,因為要開展出健康的心,一個非常好的學習方法,就是直接去觀察其他的人。他們是怎麼講話?如何獨處?如何與人相處?我們可以從其他人的行為模式上,知道如何開展那些好的特質。那些特質是需要示範的。一個很有效率地學習那些特質的方法,就是看他在日常生活中,是如何在實驗這些特質並付諸行動。

問:初禪的體驗不外乎對觸的敏感度。如何透過情感跟觸之間的鍛煉,來增強禪那的安定感及喜樂的強度?

答:這是個很好的問題,簡單地講,就像今天的演講一開始做的禪修的技巧。如果我們能夠很精準地知道:如何放鬆?如何放下身體內部,可能某一個地方或是好幾個地方,隱隱約約的僵硬感?這是必須建立在對身體敏感的前提上。對自己的身體敏感,才會知道自己當下是如何在扛著身體。你是如何在跟身體互動?是如何在參與?情感是一把雙面刃,可以傷人也可以助人。使用時必須像切菜一般,切菜一定要使用菜刀,才能把菜切得好,可是在同時必須要小心翼翼的,要知道刀刃跟自己的安全距離。

同樣地,在情感的世界裡,我們一方面知道苦的道理,常常在生活中覺知,對情感的副作用有一定的敏感度。而這個敏感度必須要建立在四(身)念住上。你必須要知道現在發生的是什麼?你必須透過身體或心理的某一個角度去觀察,然後跟它保持著某種程度的距離。也就是說,就算你是在善用情感之中,你也同時有一些平捨的力量在裡面。你不是完全地被情感所推逼著。那個感覺,就像是觀察身體內在的能量網一樣,你沒有被它淹沒了。

衝浪的感覺是,雖然你踩在水上面,可是你有呼吸、有扭轉身體、調整姿勢的空間。平常注意事情的方法,常常都看到「深的、廣的、遠的」。好比說相信因果業報、相信輪迴,相信我們當下的起心動念,以及我們的動機跟活動,還有周遭跟我們接觸的人,都是有長遠的影響力的。這就是「深的、廣的、遠的」。在這樣的心念的前提之下,就不容易會情。就會看得到情感在塑造我們的人格性,在決定著我們未來習慣的活動模式。它決定我們會出生在幸福的活動模式裡,或是不幸福的活動模式裡。

或者是出生在幸福,還會導致更高的幸福的模式裡。能夠幸福導致更高幸福,來自你對於業力的了解。因為你有正知正念,所以能夠看得到我們的活動模式裡的人格性,是取決於我們平常用心的方法,也就是佛陀所講的「心行」。看到這一點,你就會產生醒覺心,覺知到我們的未來,有可能會轉生到幸福的活動模式的狀態,也有可能會轉生到不幸福的活動模式的狀態。而更好的是,有可能會轉生到幸福,然後幸福又會導致到更大的幸福的那一種活動狀態。或者是更糟糕的,會轉生到不幸福,然後不幸福又會導致到更大的不幸福的狀態。如果平常我們有正知正念,看到我們的動機、人格性、活動模式中苦跟樂的關連,你就會深信因果。

佛陀的教法是建立在業力的認識上。你對業力有信服,知道「這是真的」。那麼,在面對自己的情感時,就不會把自己當成是全然的被動者,有什麼情感來就跟著那個情感走。而是會把自己當成是一個觀察者、塑造者。可以透過培養良善的動機,慢慢去架構、調整出某一種情感,而不是完全盲目地做一個情感的被動者。

問:請問老師,如果沒有健全的人格是否就不適合禪修?如果想透過禪修提昇心理狀況、改善人格,該怎麼做?

答:並不是說沒有健全的人格不適合禪修,而是說,禪修必須要從健全的人格開始。現代南傳佛教教學禪修的方法,比較是流水線式的。可能你參加了禪十,禪十中他教你,頭幾天就是好好地把注意力鎖在鼻端,後幾天就是好好地觀身口意或六根的無常或是觀無我。實際上,我們所看到的在這種禪修中心訓練出來的人,可能有少部分的人成功,可是也有很多人愈修愈扭曲。

原始經典中,佛陀講到要知道修行有沒有成功跟效益,最高勘驗的原則不是你的定力有多深,有什麼特殊的體驗。主要是看你有沒有變得愈來愈好。從正面的來講,好的特質有沒有愈來愈多?有沒有變成是愈來愈好的人?從消極的角度來講,你的煩惱、困頓你的狀況是否愈來愈少?這就是為什麼,可以利用內心良善的特質來進入禪定。

舉例來講,根據心理學的研究,光是懂得原諒別人,內心沒有糾葛、遺恨,這樣的人就很容易快樂。他在面對逆境時,很容易從正面的角度來迎接逆境。在逆境中還能夠保持感恩的心、知足的心,能夠看到如何將逆境轉向正面。這樣的人就很容易快樂。

為什麼佛陀說,定力的發展是經歷過:心歡喜、身體舒服,然後心安定。

佛陀很明白地告訴我們,他所講的定(三摩地)不是將心鎖在鼻尖,或是靠念佛、持咒達到一心不亂。那樣的定力只有外道才講,後來才引進到佛教來,所以後代新流傳的經典,開始教這樣的定力。後代的論典開始用這樣的方法,來講述定力。

可是原始的經典中佛陀講的定力,有一個很大的環節都是來自於「培養內心良善的特質」,自然而然內心的干擾變少了,很容易跟光明相處。內心自然而然有一種很穩健,感覺很舒暢的自信心,這個自信心都還是我慢,最終都還是要超越它的。可是在修定的過程,它是一個非常重要、非常有用的工具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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原始佛法的「慧觀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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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简体版】

(朱倍賢 2013.09.15 )

長久以來,少有機會比較有系統地跟大家講解,原始佛法的修行理路。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話題,如果對原始佛法詞彙的意涵,及諸多修行上的細節沒有交代清楚,片面的修行,雖然也能夠帶來身心上相當大的助益,可是難免會有無法貫穿全體之憾。

跟大家談「慧觀」的意涵之前,先提一個口訣:佛法的禪修是以「四念住」為主軸,由四念住導向「十六勝行」。再由十六勝行導向「三依一向」:依遠離、依離欲、依滅、向於捨。所謂「導向」的意思:並非為了四念住而四念住,而是為了幫你完成以下一系列的功課而開展出來的。如果覺得十六勝行太複雜了,不妨把它簡化為:幫助我們「瞭解心、架構心、釋放心」的不同技巧。至於「三依一向」等特殊的詞彙,容後再作詳細的說明

「四念住」是為了導向更高的目標

第一個部分:並非為了四念住而四念住,而是為了導向更高的目標,為十六勝行而修四念住。

絕大部分南傳佛教所傳遞的資訊認為:四念住主要的內容,是要禪修者安住於當下、念住於身心。在一個程度上這是正確的,但並非百分之百如此。譬如要參加奧運前的游泳訓練,教練要你游泳時把注意力放在身體,他是希望藉此讓你有更好的成績跟表現。也就是說,他要你把注意力放在身體,以便能夠了解及體會游動時的姿勢,以及四肢的配合與運用,讓身體能更省力,保持最佳的體能狀況,並且游出最佳的速度。

同樣地,佛法講四念住並非只是單一地要你念住,而是要你在修學十六勝行時更有效益,因為「念住」能幫你更精準、更恰當、更有效率地了解身心上的因果關係。例如十六勝行有談到:令心歡喜,令身體放鬆、沉穩、安適等技巧。要做好這些技巧,必須把注意力放在行為模式上,去體會當下身心活動的狀況,如此才能更精準、更恰當、更有效率地讓身體放鬆或令心歡喜。

澄清一般對「慧觀」的誤解

「慧觀」的議題看起來很淺顯,是學習佛法的人都應該了解的。可是,目前傳達慧觀的資訊太複雜,若以純正原始佛法的角度來看,這些內容絕大部分是可商榷的,所以我們在此作一些澄清。

一般對慧觀到底有那些誤解呢?大約在佛陀入滅數百年後,論藏《阿毘達磨》形成,它有一些很獨特的觀念,認為慧觀跟智階有牢不可分的關連性。「智階」是指一步一步發展你的智慧,第一步、先修名色分別智,第二步、修道非道……等等。實際上這種對慧觀的理解,在原始佛典是看不到的。曾有同修問及「名色分別智」的問題,如以原始佛教的角度來看,它對名色的解說,重心並非放在智階上。

《阿毘達磨》之所以會開展出這種獨特的觀念,認為慧觀是把注意力鎖定在一個小範圍,從中觀察愈來愈快速的無常變易,所以一開始就要先修名色分別智。主要原因是《阿毘達磨》建立了一個很獨特的世界觀,它認定佛法有二諦,亦即兩種真諦:「世俗諦」與「勝義諦」,這樣的觀念在原始佛典同樣也是看不到的。《阿毘達磨》對事物本然的狀況,皆以「實相」或「法印」來形容,認為修行必須要見到實相~事物客觀的本質。因此修慧觀的目的,是要很客觀地看到,隱藏在現象背後事物的本質。對於事物的本然,《阿毘達磨》是以「實相」或「法印」來形容。

《阿毘達磨》對於「勝義諦」有非常獨特的見解,好比說有時以「無我」來形容勝義諦,認為事物終究的本質就是無我,有時會以「剎那」來詮釋勝義諦。所謂「剎那」是指一切現象皆是乍生乍滅,每個生滅的週期是極度短暫。流傳自不同部派的《阿毘達磨》都有一個共通的基本假設:所謂的「慧觀」,是讓心能夠越來越客觀地見到事物的本然,或說見到客觀真相的面貌。有了這樣的假設,《阿毘達磨》開展出來的慧觀模式顯得非常狹義。因為它要禪修者不斷地專注在事物生滅的境況,再透過越來越細膩的專注力,見到生滅的速度越來越快,乃至見到所謂的「實相」。

原始經典與《阿毘達磨》對慧觀的理解,到底有何差異?

原始經典對「無常生滅」的敘述,例如佛陀對弟子們說:人會老、會死。有時僅用這種粗淺、顯而易見的道理來敘述無常,很多弟子就因此証果了。有時佛陀也會以當下身心急速的生滅,用很細膩的層次來闡述無常。基於此,我們明白佛陀對無常的闡述,是有很多不同的層次。在經典裡就有這種例子,當佛陀指出人會老、人會死時,即令人產生年歲已高、來日不多,應精進修行的念頭。光是透過這樣的想法,當時一些禪修者就產生「厭離心」而得到解脫。

所以經典闡述無常,有一個共通的特色~是修無常的「想」。意指你要刻意以無常的角度,來看待所有身心的經驗。你所觀到的無常的層次,是多麼細膩並不重要,重點在它能夠讓你更有效地產生「厭離心」。

「厭離心」是促成放下執著最重要的原因之一

所謂的「厭離心」是指準備放下執著前的一種情緒。依佛陀的瞭解,眾生從心流露出來的種種動作必定有其動機,也就是促成它產生的原因。你的心願意放下對某一種經驗,乃至所有經驗的執著,促成放下的原因,最重要的其中一個即是「厭離心」。在《相應部22.79經》有一段經文:所有的五蘊,不管是過去、現在、未來、內外、遠近、粗細或美醜。對於每一個蘊,亦即身心所有的經驗,皆應如實觀照:這不是我、不是我的。如是觀照,聖弟子對所有的身心經驗產生「厭離心」。因為厭離,他離欲,因為離欲,所以他解脫。以上經文所闡述的每一個心理的蛻變,是整個「慧觀」的過程,也是我們今天討論的主題。

修學「慧觀」主要的目的

「慧觀」主要的目的,並非要幫你發現某種客觀的真實或見到實相,而是為了產生某一種身心的效應。例如《增支部10.60經》提到的「九想觀」─九種觀照經驗的方法,或說九種觀照經驗取角的方法:「無常想、非我想、不淨想、過患想、離棄想、離欲想、滅想、(對世間任何的生存模式)不可意樂想、(對心的活動~心行)不取想」等九種想。在《中部62經》提到:每一種「想」皆是為了幫助我們產生某種的身心效應。例如修「慈、悲、喜、捨」想,根據經典說,能令我們的心離棄惡意、恚、不滿,怨懟……等漏。

總而言之,為了離棄這些不善巧的漏(即煩惱、束縛的因),所以才修這樣的「想」。至於修無常想,是為了幫我們離開「我慢」。所謂的「慢」是指:以為有一個穩定的狀況,我們的心可以依靠、認同、擷取並且盤據在其中,把它當作是「我」或是「我的」,這就是「我慢」。修無常想是為了對治這種「慢」。而另外的經典有時說,修無常想是為了對治「掉以輕心」感(放逸), 意思是滿足於現狀、沒有未雨綢繆的危機意識。

總之,經典所介紹的種種「想」,皆是為了要產生某一種有限度的身心效應,不是為了要幫助你發現實相。經典說「想」的本身是一種架構法,必須要透過某一種取角、詮釋、連結、記憶而建立。好比說聽聞了這樣的法,必須熟悉這種取角的模式,才能把它架構起來,之後才能以這樣的角度來認知經驗。所以「想」的本身是一種架構法,不是法印。而從種種「想」所產生的身心效應也是架構法,包括「厭離心」。

「厭離心」並不等同於徹底解脫,它只是促成解脫的重要因素之一。因為厭離心還是有趣向跟欲求的動作,這個動作就是「捨此取彼」~捨棄比較低劣不能幫助我們安適,而選擇比較能夠幫助我們快樂的動作。由於有這樣的取捨,所以一切禪修技巧的應用皆是架構法。

修「四念住」是為了幫助我們更精準、更有效率、更恰當地修學十六勝行

十六勝行的內容,可以簡化為:「瞭解心、架構心、釋放心」。要能夠「瞭解心、架構心、釋放心」,注意力必須要放在動作(行為)發生的那個層次。注意力不需要放在抽象的現象上,像身體細胞是多麼快速變遷等等。佛陀整個說法的內容,都是建立在行為模式上,他不談論行為現象學以外的東西。因為我們整個主觀上的苦迫感、不自由感,都是發生在這個層次上。也就是說,在這個層次的動作上,心跟境界接觸、互動的方式在產生苦迫感,所以注意力需要放在這個層次。

《中部第19經》有一段經文:當我的心所產生的念頭,都跟無害、無恚、遠離等主題有關時,我就不會有傷人害己的行為產生。我可以如此的思惟,乃至一日一夜,也都不會產生任何傷人害己的行為。像這樣的思惟是否就不會有副作用了?不是的!經文又說:如果你一直作這樣的思惟,你的身體就會疲勞,身體一疲勞心就會受到干擾,而受干擾的心是無法安住的。所以當你發現這一點時,就把心抽離無害、無恚、遠離等等的善思惟。如此,你的心能夠於內在安住而進入到第二禪。

《中部111經》敘述一位禪修者,他在反觀、思惟自己的身心經驗時,是採取什麼樣的角度呢?他思惟:當下我所經驗的身心狀況,是否還有更高的出離空間?也就是說,眼前他所經驗到的喜樂與安定感,是不是最高層次?裡面是否還有苦迫感存在?好比說,此時你可能會發現你的心,隱隱約約地跟過去的記憶纏結而產生懊惱感,這個懊惱就是一種干擾安定的因素。所以你就體驗到,這個境界還有更高的出離,但它必須透過心的放下,遠離懊惱感與記憶的纏結才能獲得。很多經典對於禪修的內容,都有類似的敘述。你會發現經典所講的慧觀,不同於大部分的南傳佛教,把慧觀的詮釋完全定格在見到三法印的實相。

以上經典所描述的慧觀,在很多的層次上,聽起來比較像練瑜珈術。因為你的注意力不僅是放在對無常迅速變異的覺知,絕大部分更需要放在「行為模式」上。去發現:心是怎樣的活動方式,而這種活動方式又產生出什麼樣的苦來?就像練瑜珈時,把注意力放在如何使用肌肉,注意肌肉的緊、鬆,加強平衡、放鬆,醒覺……等等,因此能令身體進入或保持某種非常舒適的伸展運動。

原始佛法「慧觀」的定義

原始佛法的「慧觀」最重要的定義在於:幫助我們在身心中發現四聖諦。所以修「無常想」,必須把它置放在以四聖諦為主軸的立場來瞭解。現今大部分南傳佛教,把四聖諦置放在以三法印為主軸的觀點來修行,如此必會產生截然不同的修行風貌。嚴格來講,是違背了佛陀原本說法的真實意涵。佛陀原本說法的意涵:「四聖諦」是最重要的主軸,透過慧觀可以見到「苦、苦集、苦滅、苦滅之道」,此即是以四聖諦為主軸的慧觀修行。換句話說,佛陀要我們不斷回歸到行為模式上,檢查當下苦迫的經驗,以及產生苦迫感的心理活動與因素。

原始經典中談到慧觀的例子,大部分都在強調禪修者必須要了解:在什麼樣的境遇,應該採取何種技巧來應對。或者,了解自己當下身心的狀況到底發生了什麼?該運用什麼樣的技巧來對治它。這是慧觀最重要的部分。慧觀並非一味地,以盲目又機械性的方式修無常想。

原始佛法禪修過程不能漏失的環節:架構起更佳的舒適感、安樂感及平靜感

原始佛法禪修的過程,有一個極重要的特點,就是架構起更佳的舒適感、安樂感以及平靜感,這是非常重要、不能漏失的環節。所以當下修行的功課首要關切的是:如何架構起令身心安適的地方。因為在不同的階段、不同的境遇,我們需要強調的方法就不一樣。如果當下連個安身立命,這種最基本的身心狀況都沒有建立起來,那麼眼前修行的主軸,更須放在如何架構起更和諧的身心環境,讓身心獲得更佳的舒適感與安樂感。如此才能夠產生「出離心」,在禪修的過程,如果沒有安適感卻要修出離心,那是很勉強且不具功效的。

假設當下修行的主軸,是要架構起更安適的身心狀態,那就不要把注意力放在觀「苦」。例如此刻,你發覺到用什麼樣的呼吸方式,能夠使心境更舒坦、遼闊,由於增廣了心的遼闊感,你感受到眼前這個境況,是一個能夠安頓身心之處。善用你的注意力與技巧去增強心的快樂感,提高心對快樂感的敏感度與相應度,並對它產生共鳴。此時,你的注意力應該放在:如何讓心更快樂,並且採取相對應的技巧。

此時的注意力,如果一直放在觀無常、觀苦的這些相,沒有機會架構起一個更加安適的狀況,那就是不善巧的修行方式。這麼多年來,我接觸了不少原始佛教的團體,看到無數人因為修所謂的「乾慧道、直慧道」這種直觀法,而產生「精神不振、身心困頓」的不健康狀態。在「乾慧道」裏唯一能對治它的方法,就是要持續觀照眼前的狀態,並且以無常、苦的角度來審視、觀察。這並不是一個善巧的方式。

慧觀一個很重要的內容:知道當下的境況應採取何種技巧,要如何閱讀並回應眼前的狀況。為什麼原始佛法師生間的關係是那麼的重要?因為它不是一套哲學思辯的系統,而是一種學徒的文化傳承。它是透過一位有經驗的修行者,能夠很具體地瞭解,當下學生要揣摩的是什麼?他的困境是什麼?強項是什麼?他在技巧使用上須作什麼樣的調整?

在什麼情形下要修「無常」或「苦」?

假設眼前你已經很熟悉某種安頓身心的方法,想要突破跟進步,當下應該把注意力放在「觀苦、觀無常」,而不是放在如何調整、提升與快樂的相應感。而且,不是一般性的思惟苦或無常﹝空洞的概念﹞,而是一種非常具體、明確地呈現在身心的經驗。覺知當下你所喜愛、所安住的情境裏,它的苦迫性或不穩定性。可能眼前你所安住的境況,是一個深度的放鬆感,如果你想超越它,並獲得更高程度的安定。或者,想引導你的心傾向於出世間法,而非僅歇息在某種高度安穩的境況,那麼你就必須針對著眼前所體驗到的情形,修無常想或苦想。

什麼情形下要修無常或苦呢?在經典裏都有很清楚的闡述。好比初禪要進入二禪時,二禪要進入三禪,三禪要進入四禪,乃至進入無色界、無作界﹝無造作的境界﹞,須修苦或無常想。《中部11經》告訴我們:無常與苦的修學場合,大多在初禪進入二禪、三禪、四禪,乃至四禪進入無色界、無相定、無造作乃至到出世間。也就是說,針對架構起初禪境界的所有身心活動,而修無常與苦。如果要出離初禪,你必須看到形成初禪的一些元素,如積木一般,是由某些獨特的身心活動所架構起來的,然後針對這些架構、堆積起初禪經驗的心理活動,而修無常跟苦想。所以,無常跟苦不是漫無目標針對宇宙實相盲目地修。

再次重複慧觀在經典上的內容:第一、在何種場合,該採取何種技巧來應對?你若能夠很恰當地閱讀、瞭解當下的境況,進而挑選出一個適合眼前的境況所需的技巧,這就是慧觀。第二、如何使用那些技巧?舉個例:你覺知當下心有五蓋或任何一蓋出現,產生了不耐煩感。你必須了解對治這個不耐煩感,所使用的技巧是否有效果?你也必須懂得評估這個效果,再透過觀察這個技巧的效果,進一步調整這個技巧的使用方式。

慧觀比較像練瑜珈術,而不像上座部南傳佛教對慧觀的詮釋。當你在練瑜珈時,比如說一個姿勢伸展出去,你一方面做著伸展的動作,一方面必須要觀察:這樣的伸展動作是否造成身體的困頓感?是否適合你現在所要做的?透過這樣的觀察,就可以進一步調整伸展的方式,讓身心因而獲取更大的效益。

佛陀在《相應部47.8經》如此形容慧觀:修慧觀就像國王的廚子。聰明的廚子把煮好的食物送給國王食用,他會觀察國王對食物的反應:哪些食物被吃光了?哪些食物都不碰?從中瞭解國王的口味,知道以後煮食該如何調整,這是經典對慧觀相當寫實的形容。並非如南傳佛教所言,必須硬性經過種種智階─從名色分別智…乃至進入怖畏現起智…等等。

要深入慧觀的內涵,必須從「集、滅、味、患、離」來瞭解苦

佛法修行的重心,在於瞭解心行,應採取何種技巧來面對、調整、超越心行。要釐清並深入慧觀的內涵,必須從經典裡所講的五個角度~「集、滅、味、患、離」來瞭解苦。為什麼我們會一再強調「集、滅、味、患、離」?因為慧觀最重要的,是在幫助我們瞭解心的活動模式。「集」是四聖諦裡的「集諦」,是指:一切苦的經驗,都是被我們拼湊、架構、創造出來的。這是佛陀最關心的問題,他要我們對所有的動作,都採取這樣的角度。

「集」是指身心所經驗到的境況、活動方式,是如何產生、如何被集起的?比方說當下有煩躁感產生,也許是內心起了一個念頭,或者身體有緊繃不適,或是你在面對境界時,採取了某種回應的態度。反之,如果當下你有輕鬆感,它是透過什麼念頭、對應、態度而產生的,這叫做「集」。

「滅」是四聖諦裡的「滅諦」,意思是:要能夠看到那些經驗﹝譬如煩躁感﹞,是如何被拆開、裂解、消滅。你要觀察,如何讓已生的欲貪感消滅,如何讓還沒有產生的欲貪感沒機會生起。需要什麼樣的身心活動,才能夠達到這樣的目標?

「味」則是指對每一個動作跟技巧,都要看到它的效應是什麼?這就是慧觀的內容之一。要看到這樣的動作、手段,會產生什麼樣的效應?而什麼是最重要的效應?若以佛法的角度來看~「依遠離、依離欲、依滅、向於捨」就是最重要的效應。

所謂的「患」是要看到這個動作,是否有進步的空間,是否有調整的地方,有哪些部分不夠善巧?如此修觀之後,你會發覺所有的動作,都有它的侷限性與副作用。因而對所有的動作產生「依遠離、依離欲、依滅、向於捨」,這就是出世間法的境界。

「離」就是幫助你對所有的動作,願意調整它、超越它、放下它。

「四念住」與「慧觀」的內容

在《相應部47.40經》有段經文,特別解釋「四念住」以及「慧觀」的內容。這部經文談到什麼是「四念住」?什麼是「慧觀」?就是如實知「色、受、想、行、識」的「集起」與「消 滅」。但是絕大部分的南傳佛教徒卻以為,是要去觀「色、受、想、行、識」的無常變易,這都是望文解義。事實上經典告訴我們:你要觀察得到,色、受、想、行、識各個不同的經驗﹝急迫、煩躁、不安……等﹞,它是如何透過你的活動﹝參與、架構,造作……等﹞而集起!又是如何透過你的活動,或活動的消失而消滅!

舉例而言,什麼是觀察身體的集起(色集)?我們對身體的感覺是不斷地被重新製造出來,也就是說,透過種種的活動,我們不斷在架構新的身體的經驗。包括身體姿勢的擺置(行、住、坐、臥),使用肌肉的方法(拉緊或放鬆),習性的反應(習慣性的行為動作),呼吸的方法(胸、腹、深、淺、急、緩)等等。不管是粗的或細的活動,都在影響你主觀上對身體經驗的認知。它是舒適、不舒適或是中性?是放鬆、或是緊繃?等等的經驗。

這樣的理解至關緊要,因為經典曾提及何謂「離苦之道」?就是「苦生時自生,苦滅時自滅」。「苦生時自生」意思是:苦的產生與集起,是透過你的某一種活動,當下的苦不斷地被你製造、維持。何謂「苦滅時自滅」?是說你只要停止參與苦的動作,停止某種造作的模式,苦就滅了!唯有透過這樣的角度,才能瞭解什麼是「慧觀」。

只要瞭解「慧觀」是在觀照「色、受、想、行、識」的「集起」與「消滅」,就可以貫通下面的經文了。若是純粹以「生滅無常」當作慧觀的內容,就無法讀通接下來的經文。所以,對於「色、受、想、行、識」若是以「集起」跟「消滅」作為「慧觀」的所緣,那麼你就貫徹了佛法修行系統裡最重要的核心之一。此一核心是指:苦在任何時候,都可以透過你的行為模式來改變或出離,因而「瞬間消滅」。非必磨鏡千年苦才消滅,因為眼前的苦是被你一直扛著、維繫著,才能夠繼續地存在。它是一種被集起的狀態,只要你一停止那個集起的動作,馬上就會體驗到苦的滅。「四聖諦」講的都是這樣的道理。

「平捨」與「慧觀」兩者勿混為一談

另外一個話題,是針對目前許多新興的、尤其是台灣的原始佛教團體,他們將慧觀解釋為「直觀」,而將直觀解釋為「一種純粹的觀察、不帶任何活動的狀態」,這些實際上並不符合經教。佛陀對「智慧」的定義,一直是跟「檢擇、分辨」有關連的,不同於大乘佛教的般若無分別智、不二智之說。原始佛教用智慧這個字,原文叫“pañña”意指檢擇與分辨。檢擇你這樣的活動﹝心行或身行﹞是否善巧?檢查這樣的注意方式是否如理作意?至於直觀所培養的不分別、不批判,那是「平捨」不叫慧觀,兩者勿混為一談。

「平捨」的特質是用來對治我們的心,由於檢擇、分別而產生的好、惡。如果你能夠以一種包容性、更降低抗拒的心量來面對境界,叫做「修學平捨」。禪修裏「平捨」有其不可忽視的地位,不過目前有一些佛教的老師,把平捨跟慧觀混為一談,如此一來就忽略了佛法給予禪修,那種獨有且靈活的特性。因為兩者各有各的功能,各司其職。作為一個禪修者,要能分別這兩種功能的不同,要能知悉何時該強調哪一種功能。

英文有個表達叫做“bare observation”意指:你只是觀,心完全不涉入其中。經典談到慧觀,只有在其中的幾個對技巧上,做「不干預、不牽扯、不對境界產生任何多餘的反應」這樣的描述。可是佛陀所教的禪法,不僅是那些技巧而已。佛陀說:某些時候,你必須懂得用擱置、離棄、控制、平捨、置之不理等方法,來對治某一些境界。並非面對所有境界,一味地修直觀即可。這個部分是相當重要的,因為整個佛教修行主軸的原動力,都在於如何獲得更高的快樂、更大的平安、更充沛的安適感。這是貫穿整個佛教修行都不變的動機。

佛陀出家修行的動機

佛陀出家修行,一開始的動機並非為了要救度眾生。在原始佛經裡,佛陀講述自己修行的動機:如何令我得到長夜安樂?若讀巴利原文或英文,這個意涵就清楚多了:我要怎麼做,才能確保我長期的幸福安樂?因為佛陀對生、老、病、死產生不安、畏懼、強烈的危機感,不知如何面對這些境界,該買什麼保險才能避免這麼嚴重的動盪不安。

他觀看整個世間,找不到一個能夠安身立命之處。如何才能得到長期的幸福安樂?就是佛陀修行的動機。在修行的每一個階段,都懷著相同的動機,如欲進入初禪,我要用什麼樣的活動方式,才能避開因欲樂而衍生的動盪不安與過患?乃至修學出世間法,心要如何才能從動盪不安的現象中,徹底獲得自由。這樣的動機是佛法修行的主軸,非但不能更動它,根據佛陀的教法,你更該努力培養這樣的動機與欲望。在經典裡,這樣的欲望叫「善法欲」,是四神足的第一神足~「欲神足」。做事情要成功的第一個基礎,必須具備一個強烈的動機、一種健康的欲望。佛陀所教的禪修經常運用到欲望,在修行的過程中,必須保持一個強大的欲望(動機),就是架構起一個更安適、更快樂的境界。

「喜跟樂」是修行中非常重要的元素

現代很多南傳尤其是緬甸系統,完全忽略了這個環節。他們認為這個環節不僅沒有幫助,對修行來講還是個閒岔、旁枝末節。所以,當一個禪修者在禪修當中體驗到喜樂時,他的老師會馬上提醒說:這是「觀行染」不要執取它,應該觀它的無常。把修行中得到安適感的喜樂,當作是一種忌諱、一種危險,要他們保持平捨與直觀的方式修行。這不是佛陀修行的態度,佛陀每一個修行的方式,不論是依「七覺支」或四禪……等等,「喜跟樂」都是重要的元素。

為什麼「喜跟樂」那麼重要?這跟「三依一向」:依遠離、依離欲、依滅、向於捨有關。前面提到佛法的修行,主要的依據就是「依遠離、依離欲、依滅、向於捨」,要如何才能圓滿「三依一向」的修行?如何才能成功地「離欲」?當下一定要有更好的,才能放下比較差的!再次重複:你一定要有更美好的東西,才能成功地放下比較次等、低劣的東西。

我在大學教書,對很多學生的行為模式或心理世界,略悉一二。有些學生與男(女)朋友分手時,相對而言比較能泰然處之,有些人則反之,如喪考妣!甚至比父母過世更加傷心,何以會有這種差異?一個很大的原因,是來自於他(她)們的自信。比如與同儕相處極受歡迎,而且很有異性緣,所以彼此分道揚鑣也都能接受,因為他們服膺於「天涯何處無芳草,何須苦戀一枝梅」這句話。若是缺乏自信的人遇到相同的遭遇,理論上懂,在情感上還是會情不自禁地,單戀那一枝梅或那一根草。旁人是無法說服他(她)的,要說服這個人,必須在身心上有相對安適的經驗,也就是說,除非有更佳的對象能讓他(她)選擇,分手時他(她)才不會有受到威脅的感覺。

同理,一個修行者如果想要成功地離開欲樂(對感官刺激所產生出來的欲求),務必要體驗到那種透過放下欲樂,而產生深度自由的清新感。一定要具足這樣的經驗,才有資格反過來挑剔欲樂的毛病。如果沒有這樣的安全感,對所要離棄的東西,你就無從挑出它的毛病,即使挑也挑得很勉強。佛陀教導修行,並非要你很盲目、很機械化,一直作重複的修學,修到某一天撞進第一關~名色分別智,第二關……如此一直進入不同的智階。他是要你在某種情形下,懂得架構身心的條件來幫助你出離。好比說要對治五蓋,當煩躁感產生就要去累積從容愉快的經驗,也就是透過從容得到的那種樂受。沒有架構起這樣的經驗,要去挑煩躁感的毛病、去觀它的苦患,是很不容易起觀的。

整個禪修的過程,你看到透過改變或放下某種活動,即可獲得立即的放鬆、快樂或安適感。所以從一開始,就能得到「法」的正面回饋,信心飽滿,甚至馬上可以見證得到,這個大方向是確認的。透過改變動作、放下動作,而獲得立即的安適感,全程皆不脫離以「四聖諦」為主軸的慧觀。如是觀照當下你所依恃的境界,它的苦患在哪裡?壓迫感在哪裡?你是透過什麼樣的活動,造成了苦患與壓迫感?你又如何改變這些活動,使得那些苦患與壓迫感立即被解構?這是由於架構起的因素被你抽離了,所以苦患與壓迫感無法維繫下去。也就是說,你只要一拆掉那些活動因子,它存活的能力就沒了。如果你的苦能夠維繫分秒,那就表示在這分秒內,你造苦的動作依然存在,這是慧觀的內容。

前面我們提到:不管是七覺支或四禪…等等,裡面都有「喜跟樂」這個項目。而依據佛陀具體的講法,喜跟樂是要刻意去培養它、開展它。佛陀說,離開欲樂而產生的「出離樂」,是健康、美好的,不要畏懼它,應該努力去開發它。若努力開發它,你能夠證果並且獲得極大的利益。

禪那本身就是「止觀雙運」

當今南傳的佛教團體所提倡的十日禪,內容有修止、修觀,把止跟觀拆開來當作各別的修行。修止要修到安止定,某種程度之後再來修觀。可是經典的說法,「止跟觀」都是心的一種特質,從來不是獨立的修行方法。十六勝行的每一個步驟都需要止跟觀,不管當時的動作是要讓心安定下來,或者想要了解如何運用技巧、細緻化技巧、調整技巧,都需要「止跟觀」。

當你修學每一種技巧時,都能夠獲得立即的寧靜與安適感,令身心產生某種統合的狀態,叫做「止」。十六勝行的每一個技巧,同時都需要止跟觀,它不是切割開的。一般人認為禪那(定)裏沒有觀,佛經上說,禪那(定)本身就是「止觀雙運」的。不僅進入禪那前需要止跟觀,出離禪那也需要止跟觀,甚至於運用禪那,同樣也需要止跟觀。

「三依一向遠離、離欲、滅、向於捨」

前面我們提到四念住不是為了四念住,而是為了幫助你能更精準、更有效率、更恰當地修學十六勝行。而修學十六勝行,是為了幫助你體驗「三依一向~遠離、離欲、滅、向於捨」。現在就來討論「遠離、離欲、依滅、向於捨」。我們是透過很多考證,來理解三依一向的意涵,並非依循著當下流行的說法。

所謂「遠離」是指:你的心願意從某種包袱的狀態中抽離出來。這在任何境況中都可以修學,並不需要進入高階的領域才能辦到。如果當前你有不耐煩感產生,且發現到它的苦患,並願意從中抽離出來。透過調整或放開某些行為模式,使得心不跟不耐煩糾結在一起,叫做「遠離」。你會立刻發現「遠離」就有「樂」在裡面,遠離一定要有動機,就是朝向更舒適的方式來修行。

什麼是「離欲」?一般人對欲的執取,猶如上癮的狀況,對它產生強烈的渴望與無限的憧憬。「離欲」是指透過厭離,對於某種境界不再產生想要執取的需求、渴望與迷想。大家務必要釐清,「觀無常」是為了有助於「三依一向~遠離、離欲、滅、向於捨」。透過觀無常,讓你理解到眼前所依恃的境界,是動盪不安、不可靠的,因而產生「出離心」、「離欲感」。但是觀無常不是達到「三依一向」唯一的技巧,有的時候可以修「非我觀、淨想、不淨想」,也可以修「苦患想」。

什麼叫做「滅」?很多人誤以為「滅」等同於「涅槃」,其實並非全然是如此。與其要給「滅」一個定義,不如給一個具體的例子。好比說眼前你有不耐煩感,你發覺它之所以能維繫下去,是因為你的心迫不及待要進入另外一個狀況。此時若換個想法(改變心行):我為什麼要急著到那個狀況?為什麼不懂得欣賞沿途的風光?你因此安住下來,進而產生平捨的感覺。如此一來,不耐煩感降低或者消失不見。由於心抽離、改變、放下了某些活動,你即刻就體驗到不耐煩感的「滅」。由此得知,「滅」是指任何一種境況,透過活動模式的轉變、出離,那種境況自然就無法維繫下去。

「涅槃」何以被形容為「滅」?因為整個輪迴的「苦患」,是透過心的某一種抓取與維繫的方式,苦患才能夠延續。只要停止抓取跟維繫的用力方式,立刻就能夠體會到輪迴大苦的滅。這就是為什麼涅槃被形容為「滅」。在此我們所談的「滅」,應理解為一種苦患的消逝,一種因參與而集起、因不參與而停歇的「滅」。換句話說,你的動機要一直保持著:如何才能更安適、更快樂,以及如何才能架構起更大的安適與快樂。最後,如何能出離且不依附一切的架構,而得更大的快樂。以這樣的角度出發,來理解「依遠離、依離欲、依滅、向於捨」。

最後談「捨」:不管你經驗到什麼,採取的是什麼動作,最終就是要能導向放下。只要有放不下的地方,那就是苦患的根源。所以放下即是捨(與平捨的捨不同義),這就是所謂的「向於捨」。

佛法所講的「慧觀」,有很大的彈性與適應性

有一點必須補充說明:佛法所講的「慧觀」,有很大的彈性與適應性。一般佛教徒不瞭解,以為佛陀所講的慧觀是深不可測的境界。其實,佛陀所講的「慧觀」與世俗的「聰慧」,有一定程度的關連。好比說你想成為一位優秀的牙醫師,必須具備哪些條件呢?首先你要有理論的基礎,加上精巧的技術、臨床敏銳的判斷力、觀察病患的反應、治療的成果,給予他們最佳的服務。甚至診所的地點、人潮、通風設備、燈光照明等等,這些都需運用到世間的「聰慧」,它是你成為一位優秀牙醫師的關鍵。

佛陀教導的慧觀也是如此,他賦予慧觀多元性與極佳的適應性,而非以機械化做重複性的直觀方式修行,或把一切現象皆以無常或其他兩法印作為慧觀的準則。曾見過許多活生生的例子,有些人開始禪修之後,變得漠視人情世故,或傾向神秘經驗,並且與常識脫節。

從經典裡,我們看到佛陀稱讚那些有成就的弟子們是「黠慧者」,意指他們有很好的適應力,以及快速的統整力。這些功能很重要,例如佛陀很強調記憶,你所聽到的有否記下了?如何具體地活用?如果不了解,你是否有足夠的謙卑和耐心跟老師互動?直到你把這些資訊跟技巧都融會貫通為止。這是佛陀所稱讚的特質,而不是無分別或機械化的直觀修行。佛陀所稱讚的特質,常都與世間的聰慧與成功的特質有關。

他稱讚弟子「多聞」是指:你全盤瞭解這個系統,知道這個技巧在整個系統裡應扮演什麼樣的角色。自己能夠掌握、判斷、做自己的導航員。知道此時該做什麼、何時該請教老師,知道如何閱讀心、如何運用技巧、能適當地調整、修正…,這些都是多聞的內容。多聞並非要去聽每位老師的教導,或學習各種不同的禪修方法,除非你的修行有了一定程度的體驗,或有特殊的動機。

想要提醒大家,原始佛法有它系統的完整性,如果真的想從原始佛法的修行,獲得快速的效應,體驗佛陀所講的那些成果,我的建議是:最好能專心致志於這套系統的學習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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無諍的說明~法意及修行觀念的釐清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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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简体版】

(朱倍賢 2014.8.27)

【靜坐引領】

在靜坐之前,先做一點伸展運動,配合著伸展運動,做幾次深呼吸。

吸氣時,充分的讓脊椎向上伸展,

胸腔的下部,胸腔的中部,胸腔的上部…。

當吸氣飽滿的時候,配合著吐氣,將雙手放下。

用自己的速度,連做三次。

把靜坐理解為:正在調整,正在觀察自己內、外,細微的行為。

包括:

呼吸的方式,

當下肌肉的使用,

心跟境界的互動方式。

一個簡單的下手處是,留意身體內在的呼吸;

細微調整運動的部位,觀察那些部位的觸感。

留意正在呼吸的身體,

有沒有任何的急促、阻塞、不流暢、僵硬、緊繃的地方?

在念念之間,不斷的保持:正在呼吸的身體,它的放鬆的感覺。

在念念之中,去體會,正在呼吸的身體,它的緊繃感的化解,

它的急促感正在被調整中。

透過細膩的觀察,去發覺:

所有阻礙內心安定、身體輕鬆的那些活動方式。

不必要因為評估自己做得多好,而產生另外一種壓力。

要知道:光是能夠把10分的緊張,放下半分,這樣就是在進步了。

若能觀察得到,緊繃或衝動的感覺,它的緩和、變得更加的柔軟,

去注意這個動作的發生,注意具體觸感的改變,

這樣子就算在做禪修了,這樣子就是在修身念住了。

非常認真、用功的,讓心潛入到身體的內在,

去找尋任何細微的緊張,

任何細微的,在阻塞能量網順暢流動的地方,

把它放下!

靜坐的意思就是:努力的、正知正念的,讓自己安住在愈來愈幸福的狀態之中。而且這種幸福的狀態,能夠使得我們更加清楚、更加明白,幸福或痛苦的原因。使得我們不止是當下幸福,也在培養著長遠可靠的幸福因子。

在睜開眼睛之前,先在心裡面,下一個決心:

在靜坐結束之後,也能夠試著,把一部分的覺知,

放在保持安適的感覺,輕鬆的感覺,具體身體觸感的感覺。

(請慢慢睜開眼睛)

「無諍的法意釐清」

今天的講義,有兩段經文。之所以選擇這個話題,是因為有好幾位同修都提到,跟這些經文有關的問題。目前的台灣,愈來愈多有心人在做原始佛教方面的推動。無可避免的,大家對於佛法的理解,似乎是有一些歧異、不太一樣的地方。在此我想做一點「無諍的說明」,不是針對個人或哪一位特定的老師。而是透過討論這些話題,澄清修行上的觀念。假設這些疑惑,是來自於對某些老師的講法有誤解,或是因為沒有給他們足夠的機會辯解,套用一句古諺:「有則改之,無則加勉。」

【經文】《雜阿含經》卷10〈262經〉(c.f. 南傳《相應部SN12.15》)

爾時,阿難語闡陀言:「我親從佛聞,教摩訶迦旃延言:『世人顛倒依於二邊,若有、若無,世人取諸境界,心便計著。迦旃延!若不受、不取、不住、不計於我,此苦生時生、滅時滅。迦旃延!於此不疑、不惑、不由於他而能自知,是名正見,如來所說。所以者何?迦旃延!如實正觀世間集者,則不生世間無見,如實正觀世間滅,則不生世間有見。迦旃延!如來離於二邊,說於中道,所謂此有故彼有,此生故彼生,謂緣無明有行,乃至生、老、病、死、憂、悲、惱、苦集;所謂此無故彼無,此滅故彼滅,謂無明滅則行滅,乃至生、老、病、死、憂、悲、惱、苦滅。』」

對於沒有很多的佛教背景的人,乍讀這段經文會覺得非常的高深,大部分的人可能無法理解,它所要表達的主題是什麼。實際上,這段經文在台灣原始佛教的運動中,吸引了很多人的注意。原因之一,是因為印順法師用這段經文,說明《阿含經》跟龍樹講的《中觀》、超越有無,這樣的哲學是一致的。在另一方面,中國佛教徒受到南北朝時代玄學思想的影響,對於「有、無」的問題特別感興趣。而這段經文在講的,好像是一個超越有無的境界。有的老師依據這段經文,說原始佛法講的是「空有一如」,或是「真空生妙有」的實相。

據一位在台灣弘傳原始佛法的老師的講法,這段經文講述的就是所謂的真理現象,它的流轉、發生、變動的情形,是:「空有一如」的實相。他說,觀看眼前現象發生的狀態,一方面不能講它「沒有」,因為一切的萬象是歷歷如然,可是另一方面又不能講它「有」,因為它是迅速無常變滅的。所以最終只能講說,它是「空有一如」。

佛陀將「空、有」的問題當作是戲論

嚴格來講,受過巴利文訓練,尤其是能夠讀懂原始佛教的經典裡面,共同弘傳的道理者,就會發現「空有一如」的講法,實際上是有問題的。在原始佛經裡,不論是北傳的《阿含經》,或南傳的巴利文系統的經典,都有一個非常重要的原則:佛陀對於「空、有」的問題,對於事物最終究的「實相」、「本質」,都當作是「戲論」,是置之不談的。佛陀教導的修行是不斷地導向,幫助我們去觀察、瞭解、調整、超越內心的活動方式。

所以佛陀在這部經,對迦旃延尊者講到:超越世間有跟無的見解。並不是說:在「超越有無」的見解之外,另外再講一個比有跟無更高一層、更精密、更深細的對實相的闡述,也就是「將有跟無一如」的見解。實際上佛經要表達的是,所有對於「有、無」,「空、有」這些形而上的辯論,通通都無助於瞭解活動的狀態。這段經文的末了,佛陀以十二緣起做結尾:「與其去談有跟無,不如直接去觀察緣起~也就是活動與苦之間的關係。」

很多後代的老師不瞭解這個原理,看到這個緣起,就以為經文講的就是「空、有」的問題。所以,他們就得到一個「緣起性空」的結論。

實際上,佛陀在這裡要表達的是:與其去討論,現象流轉的特質到底是什麼,無常的變滅是多快,它的本質到底是空還是有,是即空即有,還是非空非有…,不如直接去看:痛苦是怎麼產生的,大苦是如何聚集的。也就是說,人類共通經驗的苦迫感、壓力感,是如何透過內心的活動以及無明的催化,而引發出來的。因此,在《迦旃延經》之後還有其他的經裡面,佛陀更進一步的說明:不只是不要談「有」跟「無」,甚至也不要講「空有一如」。佛陀甚至講:「空有一如」也是邪見的一種!另一種邪見叫「非空非有」。

有些老師還講,實相是超越空跟有,是不可言說、不可思議的。這樣的講法是一般世俗的老師的講法,他的目標、指向是:如何去發現現象流轉的實相。而原始佛教是不關心實相的問題的。原始佛教發現,所有內心認知到的所謂的實相,例如,你認為某件事是「無常」或是「有常」的,其「無常」的速度是快是慢等等的,這些都是跟想蘊的運作、內心的取角,以及內心的活動有關。

在佛經裡,佛陀談到「空」這個詞彙,如南傳的《小空經》、《大空經》,都不是用來形容事物的實相。而是以「空」來形容:在內心呈現的某一種意境。好比說,內心抽離開一般世俗的「村落相」、「聚落想」。也就是人我是非,人聚在一起會吱吱喳喳談論世間貪憂。如果心空掉這樣的內容,可以得到一個程度的寂靜。如果心空掉了「身體的界限感」,會得到「空無邊處」定這個程度的寂靜。

佛陀所講的空,著重在觀察行為,不討論本體、實相的問題

每一次佛陀在講「空」,都不是在形容事物的本體,而是在形容一種「內心的活動方式」,以及「內心呈現出來的一種意境」。所形容的方式,如:在這一種意境裡面是空於什麼,沒有什麼樣的活動方式。因為沒有那樣的活動方式,所以內心可以達到那個程度的寧靜。

佛陀這種很務實,只注重觀察行為不去討論本體,以及一般世間宗教在爭論的實相問題,到後代的佛教漸漸改變了。例如發展到「部派時期」,像《彌蘭陀王所問經》,乃至到更後來的初期大乘般若系統,他們最關心的問題就是「實相」。受到當時印度教所謂的“darśana”觀念的影響,認為人的開悟、解脫,認知到事物的本然。其實,在原始佛教裡面是找不到這種觀念的。

原始佛法必須要包含「苦、集、滅、道」

原始佛教教導的是:觀察苦~壓迫感是如何透過活動而產生。透過不斷地化解這些苦,更進一步的瞭解苦集的原因,就可以知道苦是如何的滅。知道苦是如何的滅,才能夠更進一步的將修道的方法,以及滅苦的效率精緻化、淨化。所以,佛法必須要包含「苦、集、滅、道」。

如果硬要用龍樹的《中觀》,大乘般若系統裡面的邏輯,來解釋原始的經文或原始佛教的教義,很多時候會產生誤導。許多原始佛教的老師關心的問題是:真空如何生妙有?空跟有之間的關係。當我們的注意力是放在這個層次,佛陀說這就不是「如理作意」。因為「如理作意」,必須不斷的帶回到「行為的層次」。

莫把覺知當真心

另外有同修提起,有位老師提到關於「真心」的觀念。他說:在禪修之中,我們最終可以體會到一個不被境界所動搖的真心。據這位老師以及其他老師的講法,真心就是我們的覺知。覺知可以觀知到痛感而不被痛感所苦,能夠觀知到樂感,而不會因樂感而產生執著,這樣的心叫「真心」,跟禪宗講的真心,乃至大乘佛教講的「如來藏」,有異曲同工之妙。

在泰國森林傳承有一位老師叫「阿姜摩訶布瓦」,是當代許多人公認為阿羅漢的大成就者。在他修行的論述裡提到,他上半生的修行,有好長的一段時間都誤以為:人的覺知是真的、是不動的,是我們最終的依憑所在。當你體會到所謂的真心,就叫做開悟。一直到修行的後期他才恍然大悟,根據他自己的講法,就連這個都還是一種「無明」的顯現。

實際上,他這樣的講法是合乎原始經典的講法。原始經典說:覺知的心是無常的,因為它的無常變動是非常的微細,不容易觀照得到。所以一般的修行人,很容易看得到:現象在變動,覺知到的現象是無常。可是卻認為,背後有一個能觀的覺知是「非無常」的、是「真心」。大乘佛教有一些經典,受到印度教「真常心」的觀念影響,認為有這樣一個「非無常」的覺知功能。所以開展出很多新的經典,來附和這樣的說法。例如有一部中國人寫的《楞嚴經》裡,有一段很有名的「七處徵心」,大意是:

佛陀帶著他的父親淨飯王來到恆河邊,並對淨飯王說佛法。

佛陀:「您小的時候來到恆河邊,有看到這條恆河,對不對?」

淨飯王:「對。」

佛陀:「您現在年紀這麼大了,再到恆河邊,還是看到這條恆河,對不對?」

淨飯王:「對!」

佛陀:「請問這條恆河,是同一條河,還是已經變動的河?」

淨飯王:「恆河當然一直在變動,水流一直在流逝!」

根據《楞嚴經》的講法,佛陀說:恆河雖然在動,可是那個能夠看的「見淨明性」它不曾改變,沒有因為您年紀大了就改變。

《楞嚴經》表達的,也是「真心」這種觀念。也就是,現象是無常的,但是有一個能夠覺知的本體它是不變的。根據它的說法,修行的目的就是要去發覺、去認同,這樣的真心。另外像中國的禪宗,尤其是唐末、宋朝以後開展的禪法,很大程度受到《六祖壇經》的影響,都接受這樣的觀念。有「六識出六門,心常不能染」;「主人翁」;有像《六祖壇經》講到的「佛日現前」、「慧日生」等等的觀念。指說,我們的內心、身體裡面,有這樣的一個靈明不滅的覺知心。

話說回來,在原始經典裡面,佛陀時代實際上就有很多的外道,把意識、覺知當作是真心。一些外道修定的最高成就,是修到「識無邊處定」,就是把心從被覺知的客體抽離出來,然後去依歸感覺上像是靈明不動的覺知。不斷伴隨著這個覺知,以之作為本體,把它當作是真心。那個時候,因為心攀附著、依憑著覺知的功能,把這個當作是家,進入了某種程度的定境、意境,進入了所謂的實相的瞭解,就叫作「識無邊處定」。

但是根據佛陀的解釋與瞭解,實際上「識無邊處」並不等同於解脫。簡單來講,覺知的功能也是無常的。很多外道看不到無常,因為它的無常變動很精細,不容易覺察得到。當我們的心依附的功能是無常的,那麼,無常故苦,苦故非我,這就不是一個安全的家。你的心依靠這個地方時,會發現這最終都是不可靠的!

為什麼「識無邊處定」,或者「覺知」不是「真心」?原始經典的一個講法是:因為覺知是一種「有為法」。為什麼覺知的功能叫「有為法」?因為意識跟覺知的產生,一定是透過動念、產生動機,注意力要轉移到某個對象上。要有這些用力跟活動,覺知的功能才會產生。而覺知的功能與境界,會隨著活動的改變而改變。所以在緣起法裡,佛陀說:「無明緣行,行緣識。」「行緣識」意思是:覺知的功能是受到其它心理活動所制約的。

另外,在《中部97經》或其他的經典,佛陀也講到,有一些人把「平捨心」誤以為是「真心」。「平捨心」是一個感覺上是如如不動的意境。心能覺知到苦,可是不隨著苦而痛;心能覺知樂,但不隨著樂而產生喜貪。心能夠如實的聽聲音、看東西、聞東西…,可是不輕易隨著境界所左右。這樣的功能、功夫、技巧,佛教的術語叫「平捨」(upekkhā)。在佛陀的解釋之中,它也是一種無常法、架構法。因此,在佛陀的解脫次第裡,從來不會把平捨心當成真心。最終必須要以出離的樂來取代平捨的樂,這樣才能契入到出世間。

後代佛教徒對佛陀的誤解

許多提出「真心」的理論,像某些後代佛經或論典,他們的「真常唯心」的觀念,認為有一個具體、不動、可依靠的覺知功能。他們辯解說就連原始佛經也有他們的這種說法。而他們的憑據,常是來自於對以下這段原始經文的誤解。

【經文】南傳《增支部1.49-51經》

諸比丘! 心者,是極光淨者,卻為客隨煩惱所雜染,而無聞之異生,不能如實解,故我言無聞之異生不修心。諸比丘! 心者,是極光淨者,能從客隨煩惱得解脫,而有聞之聖弟子,能如實解,故我言有聞之聖弟子修心。

如果不瞭解這段經文的上下文,以及它所使用的術語的特殊涵意,很容易會把它跟一些後代,像禪宗、晚期「真常唯心」的經典,結合在一起。像晚期印度有一部經“Tathāgatagarbha Sutra”(如來藏經),內容講的是:心就好像是一個金礦,修行就像在淘煉金礦,去蕪存菁,最後修行的成果就是純金。它還提出了其他的例子,包括我們本來的真如心,像太陽一樣;煩惱像雲翳、雲霧,把太陽遮蔽了。修行就是把雲霧、雲翳移除掉,使得太陽原本的光明能夠重新顯露。這樣的觀念,尤其是影響東亞佛教、漢傳佛教,至深至遠!乃至到今天,在台灣弘揚原始佛教的華人老師,有很多人還是無法避開這樣的觀念。這段經文,到底講的是什麼意思呢?

第一、在後代對於這部經的解釋,像「上座部」的論典講到,這裡的心,是指「有分心」(bhava ga),類似現代人所講的「潛意識」。有一個不斷延續、相續的心,在浮面的功能之下,潛伏在底下。當然,「有分心」的講法在經典裡是找不到的,純粹是後來部派佛教,新發明的觀念和詞彙。部派這樣的解說法,實際上是很有問題的。因為根據部派的講法,「有分心」應該是中性的或雜染的,甚至是我慢的根源。如果說這樣的有分心是「極光淨」~非常的清淨,這樣的講法是說不通的!

再則,這段經文有提到「修心」這兩個字,巴利文的用法是“bhavati”,名詞就是“bhavana”。意即:四念住的第三個念住~「心念住」。內容都是:如何讓心超離煩惱、超離不清淨的狀況?透過不斷地讓心,從不清淨、煩惱之中釋放出來,就愈來愈能瞭解「苦、集、滅、道」的「道」。所以這裡的「修心」,很具體的是指「心念住」。還包括像如何修色界禪,如何從色界禪修出離心。如果繼續往下看,就會發現意義會更加明顯。

這部經有使用另外一個術語:「客隨煩惱」(upak kilesa)。《中部第7、24經》很清楚的解釋,「客隨煩惱」指的是:修學色界禪時,內心會有可能會遭遇到「五蓋」~欲貪、恚害、散亂、昏沉、猶豫不決等,會讓智慧羸弱,阻礙四念住修行的障礙。這些障礙(雜染)會阻礙心進入一種高度安定、高度觀照、非常安適狀態,叫作「客隨煩惱」。如果這樣瞭解,就知道這段經文,完全不是在討論形而上、本體的心。不是在討論心的本體,終究是不是極光淨的。同樣,也不是像後代的禪宗、真常唯心論者,以及現在,台灣大部分原始佛教的老師所講的「真心」。

它不是在講「心的本性」,而是因為透過修心,使得心不再被「客隨煩惱」所雜染,心變得很乾淨。這裡的「乾淨」不是指心本清淨,或本來面目。而是指以下這種相對清淨的狀態:當進入第四禪時,內心沒有被五蓋所累贅,心變得非常有用、非常適合修行。

所以,透過這段經的上下文看到:這裡的「心本淨」,並不等同於「涅槃解脫」。不會因為達到這個程度的淨,而得到涅槃解脫。達到這個程度的淨,只是做到了四念住有了非常好的基礎,成就了禪那,如此而已。

《中部第7、24經》同樣用這個詞彙,而且將詞彙的內容講得很清楚明白。如《中部第7經》提到,心不受蓋障染污時,進入到初禪乃至第四禪,這樣的極光淨的心。《中部第24經,七車經》講到「心清淨知見」,指的就是透過修行,讓心變得非常的安住,沒有雜染、障礙,而不是指清淨佛性。但是,這只是《七車經》其中一個階段而已,離涅槃其實還有很大的距離。

佛陀從來不講「本體論」、不講人的本性是善、是惡。而是從「行為論」來看,所謂的善或惡都是透過制約、動機,都是一種架構法。佛陀比較關心的問題是:什麼是真正的善?什麼是真正的惡?要如何行善去惡?什麼樣的善能夠導致更長遠、更可靠的幸福?要如何有效率的、徹底的,去除惡的原因?所以後代的佛教徒說,佛教的修行是要恢復我們的真心、我們的本然之心,這樣的講法,可能是對佛陀很大的誤解!

【問答】

問:老師說,「靈明不滅的覺知心」,不是佛陀的說法。記得在陪伴一位臨終的朋友時,當時她感覺時間不夠了、很慌…。老師當時曾說:「五蘊雖然在敗壞,但內心有個不變的…」?

答:這是一個很關鍵性的、非常好的問題。在《中部經》和其他經文裡,佛陀講過另外一個詞彙~「無有方所的解脫心」。它跟「靈明覺知」主要的差異在於:「靈明覺知」是心還在認同覺知的功能。也就是說,心還在認同跟抓取五蘊中的「識蘊」,所以還隔了一層。

佛陀所講的心,有一個不死、不生的層面、涅槃的層面,叫「無有方所」,英文的翻譯“consciousness without surface",意思是沒有能夠讓意識落腳的層面。當「心」一切都沒有認同和抓取,甚至都不會去攀附覺知的功能。

佛經一直在強調:「我慢」是怎麼產生的?是心去攀附一個現象、作用、功能、活動方式,將它認同為「這是我能夠落腳、安身立命的地方」。當你把覺知解釋為「真心」(真的心)的時候,那個就是認同,就是心落腳的地方。那就會變成是一種世間法,一種「識無邊處定」。

所以佛陀所講的:「解脫的心」、「不死的心」或「涅槃的心」,是不能夠用「覺知」這樣的方式來形容的。像《中部第1、2經》佛陀都有講到,這樣的心“It doesn’t partake even in the all of all"。它甚至不去參與所謂的一切,意思是,沒有一絲一毫在落腳、認同、攀附的功能,是一個徹底的解脫。

簡單的講:只有在我們不再抓任何東西,不再認為那個東西是「真的、我的」,「真的不死的心」,才會顯示出來。只要還有認同,還有抓取「這個是我的真的心」的動作,這個動作的本身就不是解脫的心。

若能夠在概念上有起碼的瞭解,就會知道,佛教的出世間法不是在指名某一種功能,不是要你去發現不變的東西。原始佛教修行的方法,都是在「如何放下」,而且都是「為道日損」的。都是在看透,那些抓取的動作是一種負擔。所以,佛法是至清淨法,到後來沒有一絲一毫可以讓你落腳的地方,心沒有一絲一毫被雜染的可能性。

問:這裡講的「不變」是相對於那個擔憂、敗壞?「無有方所的解脫心法」,在我們的內心是存在的,只要不再抓取,就可以去體證,是嗎?

答:甚至如果不抓取的話,連「存在」都不再有意義。一般說「存在」是因為有那個昂起頭來的動作,你有要跑到什麼地方,在那裡出生了,才會有「存在」這樣的意義感。實際上,說解脫的心是「存在」,那是不得已的。為的是讓修行的人有個嚮往心、善法欲,覺得有一個天堂,有一個最高的快樂可以去。在實際的體驗上,解脫是不生的,是完全不需要存在,完全不需要用力的。存在有“being”,要出生、要存在是需要用力的。

原始佛法裡,佛陀在表達「空」,是形容「現象、經驗界的空」,而不是本體論。「無有方所」意思是,不再有任何依附時,就是涅槃的心。如果還依附在「涅槃心」,還是有依附。所以要用語言來表達,有時還是會卡在裡面。

假設過去你有非常好的解脫經驗,姑且稱為「見法涅槃」,如果還有依附,那也都還是一種輪迴的心。在《中部一切根本經》(Mūlapariyāya sutta)裡,是講得很清楚。

問:「無明緣行,行緣識」與五蘊的「識」是一樣,也是想蘊所執著的對象嗎?

答:一般的解釋,執著的動作是「行蘊」的功能。而「想蘊」的功能,則是「詮釋、劃分界線、使用標籤、給事物名稱」等等。「執著」是「五取蘊」的「取」,主要是「行蘊」的功能。等於是所有內心的用力,活動應對的境界,發生關係的方式,都是行蘊的範圍,包括執著。

問:「五取蘊~色、受、想、行、識」裡,「取」的動作都是「行蘊」,對嗎?

答:對!《相應部》有一部經講:「色是行、受是行、想是行、行是行、識是行」。這個經文聽起來好像有點奇怪,什麼是「行是行」?我們具體的從禪修的立場來解釋,為什麼「色是行」?

佛陀講的「色」討論的不是本體論,而是主觀經驗上身體的經驗。你是如何在經驗自己的身體?當下身體是以什麼方式呈現出來的?我們生理上的經驗,是透過內心活動的制約而呈現的。舉例而言,我們當下呼吸的方法,是比較沉重或是輕鬆?是通暢還是窒礙?會直接影響身體的觸感,這就是為什麼說「色是行」。

「受」也是如此,苦受、樂受、捨受,很大的程度是取決於我們的「意志」。好比說坐雲霄飛車,有的人怕得要死,光想到雲霄飛車就會頭暈、反胃、想吐。可是有的人怎麼坐都坐不夠,一聽到哪裡有蓋新的、更快、更高的雲霄飛車,花很多的錢、開老遠的車也要去嘗試,因為可以得到非常大的刺激。

為什麼坐雲霄飛車,對某人來講是苦受?對某些人而言,卻是樂受呢?一個很大的因素就是:我們的「意志」、「起念」、「行蘊」。我們是如何在應對坐雲霄飛車的感覺?如果坐雲霄飛車時,一開始就是全身緊繃,聯想到的都是過去頭暈、緊張、不舒服的經驗,搭雲霄飛車自然而然就會傾向苦受。如果坐的當下是歡欣的,跟好朋友一起去玩,放假了、不用工作…等美好的經驗,就很容易對雲霄飛車做正面的連結。這就是為什麼「受也是行」。

為什麼說「行也是行」呢?因為我們的心會對行動的模式產生執著。例如,內心起了一個「想要賺大錢」的動機,想要成為什麼…。你看到自己的活動、努力的方式,而產生出自傲感來,覺得自己很用功、很努力、很…。這就是為什麼「行也是行」。

「行」是指內心,所有對境界的對應方式、活動的模式。例如,看到周遭的人,你的內心充滿著慈心~友善之心,這是一種行蘊的活動,是心在應對境界的一種活動方式。所以你的慈心,很大程度是一種行蘊的功能。在慈心呈現的同時,你可以反觀當下心的狀況。對於自己當下內心充滿了慈心,可能會產生出滿意感。可能會覺得慈心的感覺真好,讓我感覺很祥和,我很喜歡,我要延續它,也可能因此產生我慢。等於是對動作的本身,又再產生動作。

也就是,對於已經在進行的慈悲又增添動作,想要維持它,或覺得那是美好的,我是慈悲的人…。我們的心是可以對行再產生行的,所以說,行也是受到行的制約。五蘊都是受到行的制約。

而「識也是行」,意思是就連覺知的功能也是行。如果看不到這一點,就會誤把「覺知」當作是「真心」!沒辦法看到,覺知也是一種行蘊的呈現。

問:那「色、受、想」的認知,好像是被「行蘊」綁架一樣,對嗎?

答:可以從兩個角度來講。第一、原始佛教的修行,都是善用「想」跟「行」,而不是透過消滅想來達成。這跟《楞嚴經》講的「消滅五陰魔」,把五蘊都消滅掉了,才會回歸到原本的佛性不一樣。

舉例來講,有同修問:感覺不到身體的「能量網」,不能理解「能量網」是什麼。一個能夠幫助我們感覺到身體能量網的方式,就是在內心取一個「感恩」的相。好比說想到佛陀,想到歷代傳承佛法的解脫聖者,他們的努力、住持那麼的久遠,一直到今天,我們都還能夠有一個解脫的系統。當想到這裡,內心可能感覺洶湧澎湃,可能感覺熱情洋溢,可能感覺心情開闊。

也就是說,想蘊很容易從所取的相,立刻就能夠影響當下的靜坐品質。當內心感覺洶湧澎湃時,就可以看得到,「心念」是如何在影響身體的觸感。我們可以隨著心念的改變,而影響身體的觸感。也可以調整身體的觸感,使得心產生更多的善念或出離念。這就是善用想蘊和行蘊。整個修行的內容,離不開調整想蘊和行蘊。

至於「色、受、想」的認知,是否被行蘊所「綁架」的問題。有一個培養「出離心」的方法:你認為是你的想,實際上,真的是「你的」嗎?你會發現這個想,是被很多力量所綁架的。例如,為什麼那麼多人愛發脾氣?絕大部分發脾氣的人,並不是因為有自由意志想要做壞人,下決心想要一直發脾氣。大部分人的情況是,在當下的身體有一個具體的苦受,一個不舒服的感覺,用發脾氣的模式,來對應不舒服感。

要進入色界禪,有一個很大的技巧:去瞭解那些會讓身體產生不舒服感的力量。留意到:心的不安定,有很大的程度都是來自於不善巧的活動。若能移除這些不善巧的活動,使得身心能夠處在長時間、連續性的、祥和的勢力之中,那個叫做「色界禪」。

如果能夠瞭解就連生氣或慈悲,原來我們的心都是被種種的力量所綁架,對想蘊就會產生出離心,就不會把它當做是家。佛陀的教法,到最後甚至對「慈悲喜捨」這種高度的情操,都要產生出離心。因為佛陀看到,就連「慈悲喜捨」都不是絕對自主性的。它受制於想蘊,受制於色~能量的多寡,受制於心,受制於各種因素。所以發現「慈悲喜捨」也是一種「非我」的狀態,而心願意對它出離。

在具體的禪修中,例如,看到漂亮的人、事、物,而產生出雜染、欲貪,其中一個有助出離欲貪的取角,就是回想生病時,噁心、頭暈、吃不下,反胃…的感覺。想想看,當你在發燒、噁心、反胃時,起得了這個欲貪嗎?孔老夫子說:飽暖思淫欲。就是指欲貪必須建立在某一種能量上,才能夠發生。當欲貪生起時,去回想生病時,本來好愛、好迷戀這個人,可是病懨懨到沒有精力去愛別人,對於愛戀的對象變得無精打采,瞬間對方不再能吸引自己了。這時很容易有一種覺醒:原來那種迷戀的影像,是一種架構起來的東西,是受到意志活動所制約、所綁架的。

問:認識到五蘊都是受到行蘊所制約,接下來要怎麼用功?

答:觀察身體當下的觸感,直接是受到動機所左右。像呼吸方式的急促、緩和、深、淺,以及呼吸時所使用的肌肉,直接會影響身體當下觸感的品質。這就是行蘊在制約色蘊。

例如修身體放鬆,一直鬆開糾結感,保持主觀上內在的通順。隨著練習,「七覺支」愈來愈強,愈能夠快速地發現藏在身體裡的糾結。包括所有的執著發生時,身體相對應的緊繃、糾結感。所以愈來愈能夠覺知心念的活動,並且知道痛苦是如何因執著而產生的。做到這一點,「四聖諦」自然愈來愈明白,屆時,即使有疑惑,只需旁人稍加指點,很快就能明白。

聽覺、嗅覺…等作用,都會受到心的用力,注意力投注的程度,而產生質變。所以在修行的過程,一開始是先去了解,五蘊的品質是可以更善巧的被架構。例如讓身體更祥和、更從容,讓心更減少衝動、不跟五蓋相應,愈來愈朝向安住,朝向跟七覺支的每一個覺支,都相應的方向去發展。

日常生活中,七覺支最簡單的下手處:

念覺支:在日常生活中,留意身體有沒有多餘的緊,念以繼念的記得做這樣的功課。

擇法覺支:能夠分別什麼是糾結、什麼是放鬆?什麼是善巧、什麼是不善巧?

精進覺支:有耐心、恆心、持續力,保持馬拉松般的耐力,長時間處在用功的狀態。

喜覺支:在用功的過程中,體會到心脫離開不善巧的狀況後,得到的喜樂。有可能是清新感、踏實感,有可能是付出善巧的努力,所得到的一種即刻的回饋。

輕安覺支:在用功的過程,心本來就是傾向減少負擔,很自然就會跟輕安覺支相應。

定覺支:心能夠很安穩、安住在當下的功課上,在這功課中得到統攝、安定。

捨覺支:心在面對各種境界時,都能夠準備好適時地接納和放下。

用放鬆這個方法來解釋、培養七覺支,只是為了舉例說明。實際上,還有許多其它的方式可進行。

大部分的南傳老師,把定覺支解釋成色界禪(初禪到四禪),有了定覺支之後,再培養念覺支、擇法覺支去開智慧。修行最好不要把定覺支獨立開來,要把七覺支全部當作是色界禪的培養。

什麼是「色界禪」

「色界禪」是透過修學四念住,讓四念住高度的穩定化,經驗到喜、樂、定、捨,這就是色界禪的開展過程。乃至到四禪的「捨念清淨」,因為平捨的力量至此已經純淨化,正念已是高度的培養。所以「七覺支」的前面三個覺支~念、擇法、精進,跟四念住的三個特質~正念、正知、熱勤(正勤的同義詞),是一樣的。「正念、正知、熱勤」,等於是「念、擇法、精進」的同義詞。所以修「七覺支」的前三個覺支,就是在修四念住。

很認真、很善巧的修四念住,例如修身體放鬆,身體遠離五蓋及不善巧的法,自然而然會產生出高品質的喜樂感跟舒適感,也就是「喜覺支、輕安覺支」。身心因此得到統合與安定,就是「定覺支」。面對這些喜樂、舒適的感覺,在此基礎上知道如何透過接納、釋放、了解而能更省力,就是「捨覺支」。這就是七覺支在色界禪的修行。

一開始是從粗的下手,一直努力做下去。而且內心具備「正見」,知道:我要一直保持著,以四聖諦的角度來觀察。不管今天有多大的安樂、愉快,或是多大的挫折與失敗感,都不放棄「如實的觀察活動」的方式。知道這個活動的方式,能導引你往更高的快樂,能夠覺察出更細微的苦。一直保持著這樣的方向,心自然就會通往出世間法。

問:世間法跟出世間法,差異性在哪裡?

答:基本上,「世間法」是發現到個別境界、個別苦因。例如欲界的苦,所有的快樂都是要在有限的資源下,與人競爭而得。絕大部分的人類都喜歡漂亮的對象,因此,為了獲得漂亮的對象而衍生的快樂,就有嫉妒、佔有、競爭。必須要突顯自己,必須有錢、穿漂亮衣服、開好的跑車,才能吸引漂亮者的注意力。欲界就是有這些不理想的地方。

又如一般人去迪士尼樂園,覺得那是世界上最快樂的、度假、玩樂的地方。可是如果將注意力轉移到,那個穿著卡通服的工作人員。他們拿的是最低薪資,在華氏100度的天氣底下,流著汗、必須要假裝很快樂、陪著你玩。你發現原來快樂的背後,是有負擔、是要付出代價的。因而覺醒:這個還不夠好,不夠盡情,不夠放鬆,不夠自由,代價太高…等等。這是世間法,因為發現到出離欲界的苦,得到色界的樂。

可是色界還不能徹底的脫離苦,因為它還有它獨特的苦。好比說跟小孩相處,你的某種溝通方法,會使彼此的關係、信任感愈來愈欠缺,彼此的隔閡感愈來愈加深。需要調整這種溝通方式,使得彼此的關係更有深度,讓對方更容易信任你。然而,這只是糾正了這個狀況的苦。

出世間跟世間的差異,在於:所有的苦都有一種放諸四海皆準的法則。可以從很多角度,來解釋這個法則。其中之一是,所有的苦都是跟心的抓取有關。如果認知了這一點,會對所有製造苦的活動,普遍性的產生厭離心,就變成出世間法。它已經不是針對某一種單一的狀況在做調整,而是愈來愈能夠體會到,所有的苦是如何發生的。

這樣的智慧從何而來?就是修四念住。在釋放苦的過程中,觀察心是怎樣製造苦?是不是能放下苦、減少苦?有的人只要放下一點點的苦,立刻就可以體會出世間法。有的人必須觀得很深細,讓心非常清淨,很細膩的苦都丟掉了,才開始有這樣的體會。這就是為什麼,有的人可以在初禪開悟、契入出世間法,有的人要到四禪契入出世間法。

不管心在哪一個階段開始順向出世間法,重點是四念住的功夫做得愈細膩,就能夠看得更清楚,等於是增加心隨順出世間法的機率。所以,完全不用擔心、考慮,最低的底限,是要達到「初禪」還是第幾禪。只要很認真的修四念住,讓心愈來愈清淨,自然而然就會愈來愈隨順於出世間法。

問:如何讓修行更精純化?

答:隨著對佛法的理解愈來愈成熟,心境愈來愈能夠沉澱,就可以考慮在一個能夠控管的小範圍內,去做更深入的體會。出世間法其中的一個下手處,在於「如何培養出離心」,以及「化解內心對事物的喜貪」。佛教講的「放下」最大的原動力,是讓你看透喜貪。「喜貪」是指心在渴望、企盼的,尤其是對五蘊的依賴感,對「自我感」有一種熟悉感。

在日常生活中,要能夠透徹的看到:五蘊如病、如癰、如刺、如殺、如賊。這是一般修行人比較容易忽略的。他們是在觀無常,可是觀無常最重要的導向,要能夠化解內心對於五蘊依稀的熟悉感和愛戀感。必須透過上述的那些角度,才能化掉這些喜貪。如果內心沒有喜貪,就自然會放下,接下來修行開展的階段,可能會水到渠成。

儘量找出喜貪的盲點,可以針對身體、感受、想蘊、行蘊或識蘊。逐一的去看,這個東西值得依附嗎?它就像是癌症一樣,在一個程度上真的就像癌症一樣。我們好像困陷在時間之流裡面,一直在渴望、追求、累積,希望重複過去那些美好的東西,避開那些不美好的東西。可是每一次那些快樂的經驗與樂受的產生,在生起的同時就在磨滅、衰敗,沒有一絲一毫的安全感可言。

看清這個環節,在日常生活中遇到任何的情境,注意力不要放在故事情節,而是放在:這裡面有什麼樂、什麼苦?在受的層次上,是什麼東西在吸引著心、推逼著心?把受看透,其中一個方法就是看到它是即生即滅,不斷衰敗的狀況。看到這種不斷要積累自我感的生存方式,就像癌細胞在擴展一樣,沒完沒了,最終就是造成自我的死亡。

癌細胞就是得到了所需的養份跟因緣,就可以無止境不斷地擴充,在擴充的過程把宿主殺死。在一個程度上,五蘊就是如此,是一個很大的負擔。所以,要不斷地檢驗:我在什麼程度,一直背負著這個負擔?觀察心跟五蘊之間的關係。五取蘊的「取」,為什麼汲汲於此?為什麼把它當成「家」?為什麼一直產生這是「我」、「我在這裡」?

問:解脫是怎麼達到的?

答:觀察當下的平安、快樂是需要用力的嗎?如果是,那就不能延續。不能延續的就是苦,是苦就是非我,不是我的家,不是我能夠長久擁有的。能不能讓當下的快樂、平安跟解脫,是不需要用力的呢?如果心必須要去認同真心,以及覺知的功能,那個依附就是用力;趨向就是用力;保有就是用力。那個用力是很細微的,可如果在一開始修行時,就能夠瞭解到:依附、趨向、喜貪、我慢的產生,都是要用力的。你就能夠針對那個用力的狀態,去培養「食厭想」。對它產生出厭離,知道那個只是一種活動的狀態,那個不是家。

問:所謂的給欲貪燃料,燃料就是行蘊,沒有行蘊的支持,這種現象(欲貪)就不會繼續下去。十二因緣也是如此…?

答:修行的入道,十二緣起裡面有好多個契入點。可以從「行蘊」入手,可以從「無明」、從「觸」入手,也可以從「貪」入手。一個觀行蘊最快捷的方法,可以透過「觸感」來觀察。好比說,從用力、緊鬆去瞭解行蘊。對一般人而言,行蘊太抽象。最容易觀察行蘊的方式,可以在日常生活中,看色界禪是如何被打亂的?心如何被念頭糾纏?因為追著念頭跑,所以剛剛的安樂感被打亂、不能維持下去,身體的能量網忽然有個地方糾結起來了…。這些都是在消耗能量,從這些地方去體會。

問:對於「心」的定義,巴利文跟中文所講的,有什麼不同的地方?

答:中文使用的「心」是同一個字,而巴利文裡有卻三個不同的字,中文都翻譯成心。有的地方,中文的翻譯者會把這三個字區別開來,分別翻成「心」(citta)、「意」(mana)、「識」(viññāṇa)。

上述第2段經文裡的「心」,是指修心的心。什麼叫「修心」?三增上學「戒、定、慧」的「定增上學」,有時候也叫「心增上學」。因為在巴利文的經典裡,「定」與「心」是等同的意思,指的是平常修定時,要處理的散亂或不散亂,昏沉或不昏沉,開闊或不開闊,明亮覺醒或晦暗昏頓,很有能量或沒有能量等等。若用現代文來解釋就是「心境」。

「心境」是佛教直接修定的對象,就是調整、去除那些會讓心境變成負擔、暗晦不明的障礙。而培養正面的心境,叫「心增上學」或「定增上學」。巴利文經典裡面所指的「定」,幾乎99%具體指的是:在禪修時心境上的用功,在內心的活動、現象、狀況上面用功。

在經典裡,「心意識」的「意」可以是「行蘊」的同義詞。而「識」主要有兩個意義:一是「識蘊」即覺知的功能;有些時候它有「分別」的意思,包括分別能所、分別人我,跟慢有關的分別。這也是識蘊的功能。

問:講義第2段《增支部1.49-51經》裡面講的「心者,是極光淨者……」這裡的「心」指的是什麼?是不是涅槃狀態?

答:不是涅槃狀態,這是中文翻譯有問題。如果看英文翻譯,或巴利原文就很清楚。英文的翻譯並不是「心者是極光淨者」。巴利文是說:「這樣子的心是極光淨者,但是,卻可以被客隨煩惱所雜染……」,這裡的心—極光淨,指的不是涅槃而是心移除了五蓋之後,好比說進入到四禪,佛陀所形容「正定」的狀況。這樣的心是很乾淨、很有能力、很有用,很適合修行。它已經很光淨了,沒有五蓋覆蓋著,沒有會嚴重障礙禪修、四念住的力量,但還不是最高境界。

台灣的原始佛教老師,很容易望文解義,讀到這段經文就以為這裡講的是「真心」,以為跟禪宗講的「佛性」是一樣的!這個就是覺知的本身。

如果把這邊的「心」,瞭解為「定增上學」的心,那麼這段經文的解釋應該如下:在修定(心)、修心念住時,心是可以修到極光淨的。這樣的心,有時會被客隨煩惱即五蓋所雜染。因為被雜染,所以沒有受過佛法訓練的凡夫,不能如實解,故我言無聞之異生不修心,不能修心念住、不能修色界禪了。

這裡的「不修心」不光是指整體的佛法,更具體的是不修色界禪、不修心念住這個方法。諸比丘心極光淨者,能從客隨煩惱而解脫,而有聞之聖弟子,如實解,故我言有聞之聖弟子修心—修心念住。有聞聖弟子,因為知道:原來我們的心境,是能夠從五蓋的狀況中調整出來,能夠不被五蓋所負擔。

我們在這裡面是有控制的,五蓋發生時,可以透過修行暫時的把五蓋移除,或者是永久的把五蓋移除,而不是完全無能為力。所以這裡的心,要理解為「心增上學」的心,如同巴利聖典99%心的使用,都是如何調整當下的心,當下的心境。如何從不同種的束縛之中釋放出來,如何去培養各種有利於修行的正面的特質,這個叫做「修心」。

所以如果有人問你:「你現在的心如何?」正確的回答方法是:「當下的心有被散亂所束縛;當下的心有被疑惑所束縛;當下的心正從散亂中釋放出來、正從疑惑中釋放出來;我的心感到徬徨;我的心有慈念、沒有慈念、有恚念、有惡念。」這才是正確的回答。而不是回答:「我具有佛性或沒有佛性。」

問:觸境時,內心常會生起「這個有需要做嗎?」如果沒必要就放下。請問老師,這樣的用功方向正確嗎?

答:在培養「色界禪」的過程,這是正確的。基本上,先幫助內心獲得好的食物,讓心不會一直處在飢渴感的狀態。心因為沒有好的食物,當它被飢渴感推逼時,是處在一種很沉重、很憂惱的狀態。沒有餘力、餘暇,去反觀、思考更高深的問題。對它而言,最重要的問題就是當下飢渴感的解除,所以它會覺得最重要的事情是錢、色、名…。一般世俗的人在追逐、上癮、渴望要去重覆的東西,如天倫之樂、跟自己的父母親在一起,看到父母親高興,而希望這樣的經驗能夠一直維持。這都是處於飢渴感的狀態之中。

而禪樂,則是透過吃得更有品質,不用吃得那麼狼吞虎嚥。若不狼吞虎嚥,就有機會看到吃的過程,不會百分之百把心力都放在追逐、滿足飢渴感,而是有餘力反過頭來看,原來飢渴感是一種苦!原來問題不是在於我得不到那個東西,而是在於內心的刺,那種渴望、渴愛、希望能夠再形成的欲求。無邊無際、沒完沒了,在睡覺中都還在追、逃、跑,還在用力!

佛經裡的解脫道次第,先以「出離樂」來對治、取代「世間的欲樂」。對出離樂熟悉之後,再學習用「平捨樂」來取代「出離樂」。「平捨樂」是更寧靜、從容的,對現象不迎不拒,隨時隨地不斷的放下。熟悉平捨樂之後,再學會用「無作出離樂」來取代它。「無作樂」是看到只要還有欲求、執著,就不安穩。

基本上就是依這樣的次第,每一個步驟都留意「三依一向」。知道什麼是「依遠離、依離欲、依滅、向於捨」。

「依遠離」就是不斷的去體會:什麼是有負擔的?什麼是比較沒有負擔的?選擇離開沒必要的負擔。

「依離欲」就是看到飢渴感的苦,看到人的喜貪、對五蘊的幻覺。實際上它就是幻覺而已,五蘊再怎麼變化,能夠帶給你最極致的就是這樣而已。所以對五蘊、對所有的經驗,能夠離欲。

「依滅」就是隨著迷戀喜貪感的瓦解和消失,你的參與感會消滅,那種你困陷在其中~「你是在這裡面」的感覺會消滅。去看到在所有境界裡面,抽離開來之後,自我感的瓦解。這個叫「依滅」。

「向於捨」是指修行最終的目標,就是不斷地去發現:還有什麼東西還沒放下?依著這樣的大原則,基本上就不會出錯,其他的都是細節的問題。

問:做三寶隨念時,從頭到尾淚流滿面,還要繼續做嗎?

答:如果累積了很多情緒的包袱,就是要經歷這樣的洗鍊和宣洩,這些都不是壞事。可以繼續做,直到把內心的大片的垃圾都處理掉。一個禪修者,要看這樣的情況有沒有能再提昇。在短時間內可能有,好比說會變得更有精神、更有動力。對於出離、解脫的意境,會更有情感上的相應。願意向善,更精進地脫離開安逸感等等的好處。

如果繼續用功,就會發現這種情感的宣洩,能夠帶來的只是如此而已,很快就會有疲倦感。也就是說,可以有很強烈的宗教情緒,數十分鐘或好幾個小時或好多天,但是要看到就連那麼高亢的情緒,都是一個負擔,那就是看到它的過患。

讓心處在非常高昂、虔誠、美麗、謙卑、莊嚴,信仰心很高的,對開展色界禪是有幫助的。要對自己很有耐心,只要這樣的哭,不是自私、憂鬱的眼淚,而是喜悅、激勵性的,跟七覺支是隱隱約約有相應的,盡情的哭。不要故意叫自己不哭,而是因為哭夠了,好像情緒宣洩了,接下來自然而然會發現,哪些情緒是多餘的,自然而然就不想哭了。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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厭 離 心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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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简体版】

(朱倍賢 2014.12.7.)

佛陀曾經在《相應部經》裡提到,出世間法的一個關鍵,就在於看到:「心既不往前推,也不滯留在原地」,也就是「無造作的涅槃的狀態」。要理解這是一個什麼樣的境界,一個角度是透過「平捨心」的練習。平常在面對境界時,學習放下沒有必要的用力跟抵抗,培養接受以及恰到好處的釋放的力道。

另一個非常重要的關鍵叫做「厭離心」。整個放下的力道,如果只是停留在平捨而沒有厭離心的成分,這樣的平捨心,頂多也只算是一種世間法而已。再換個角度講,我們放下的程度有多深?能不能看穿慣性的盲點所在?知道這是一種執著的狀態,不會因為慣性地處在執著的狀態,而不知道這是一種執著。要做到這一點,需要高度地培養「厭離心」。

「厭離心」的巴利文叫“nibbidā”,它有很多不同的含意。其中一層含意,就是「脫離開迷想」的狀態。意思是:看穿、看透那些讓我們著迷的現象,感覺玩夠了、看夠了。看到心跟它相呼應時,那種無謂的用力,內心產生出厭倦感,不會再著迷下去,這叫做「離開迷想」的狀態。

阿姜查在過世前,形容他的心是「不來也不去」的境界。原始經典裡有很多類似的經文,形容「涅槃」的境界:這個心既不往後、也不往前,感覺它是沒有動向的。它得到徹底的寧靜,就在此處得到釋放。

與其用一種很高深的哲學,來看待這種「不來也不去」,不如直接以「心行」的角度來看待它,也就是把它理解為「內心的動作」。當厭離心產生了,不再對所著迷的事物有所趨向,不再盲目地被推逼著,就是「不來也不去,就在當下清涼,就在當下得到釋放」的境界。

「厭離心」不同於厭惡心。厭惡感帶有瞋心、埋怨、憎恨、不滿等意味在裡面。好比說,許多人因為事業受挫,不受上司賞識,或者才能無法發揮等因素,對工作有很大的厭惡心。這樣的厭惡心,跟厭離心的意涵是不一樣的。厭離心裡面沒有憎惡、沒有盲目逃脫(要逃脫也是選定正確方向的逃脫),而是一種對於負擔的釋放。所以體驗了厭離心之後,立即的結果是內心重擔的減少。如果是厭惡的心,對於一個事物有討厭、有瞋心,這是一種負擔的扛起,不是一種負擔的釋放,本質上是不一樣的。

如何透過「厭離」使心趨向出世間法?

佛陀透過很多不同的角度講述「厭離心」,以下所討論的經文是蠻周遍的,針對什麼樣的狀況、如何的厭離,才能夠使心趨向出世間法。

有的時候厭離是針對「執著的對象」,好比說對於欲界,內心對欲求焦躁的滋味產生厭離。欲的對象,例如美好的色相,從追求異性時(如果是異性戀者)得到的那種期待。有的時候厭離是特別針對「執著的過程」(活動本身)。也就是說,厭離心可以針對「抓取的對象」來開發,也可以針對「抓取的動作」來開發。這沒有對錯的問題,重點在於:能不能因為這樣培養厭離,而產生出「離欲、滅、向於捨」,這是關鍵所在。

《中部147》:「羅侯羅的解脫圓熟法已遍熟,讓我更進一步教導羅侯羅滅盡諸煩惱。」

羅侯羅是佛陀出家前所生的獨子,佛陀證得解脫,回到釋迦族來教化的時候,羅侯羅已經七歲。面對七年未見的孩子,佛陀並不是一開始就教他出世間法,而是有這樣的一個次第:先教他如何有感恩、謙卑、謹言慎行,如何能夠具備慚愧心等,針對這些特質來修學。這些修好之後,佛陀才教他七覺支的特質。內心的品質得到高度的培養之後,佛陀又教他呼吸觀,再教他出世間法。

佛陀觀察羅侯羅的善根已經成熟,之前培養的基礎也成熟了,佛陀思慮更進一步地教羅侯羅:如何來滅盡所有的煩惱。

經文:「…眼是…無常的…而凡為無常的,是苦的…而凡為無常的、苦的、變易法,不適合被這樣認為:『這是我的,我是這個,這是我』[莊春江原譯作:『這是我的真我』有須商榷,今改之] 色… 眼觸…凡以這眼觸為緣生起的受之類、想之類、行之類、識之類…耳…(中略)。」

視覺是無常的,凡為無常的就是苦的,凡為無常、苦的變異法,就不適合被這樣認為。此處「這是我的真我」的翻譯是有問題的。聽起來好像是說:雖然這個不是我的真我,可是佛法的目的,是要追求另一個真我。

根據佛陀的教法,修行、培養非我的態度,目的並不是為了要找尋一個真實的自我。佛陀看到,不管你所追逐的自我,在理想中感覺是多麼地完善、美好,那個架構自我的活動本身就是苦。要依附某一種自我感的動作,本身就是苦。緊抓著不放、要扛著它,從這一刻到下一刻,要去維持它,這個動作本身就是一種苦。

佛法裡沒有追求真我的問題,只要是在「追求我、形成我」,不管認為它是真我或假我,都是苦的來源。佛經告訴我們:「一切法皆非我」。佛經沒有說某一些法是非我,其它的是真我。所以比較合宜的翻譯應該是:「這是我的,我是這個,這是我所認知的我。」

除了視覺之外,還有視覺相對應的「色~視覺的對象」,也是如此。「眼觸」就是視覺跟色摩擦,然後接觸、點火燃燒的那一瞬間。能不能透過這樣的檢驗,去包含所有會抓取的對象?去涵攝整個經驗的範疇?也就是說,在修出世間的厭離法時,沒有例外。

在我們有為的經驗裡,一切都是無常、苦、非我的,沒有某一個角落是可靠的立足點。要修成出世間法,它的放下是徹底的、毫無保留的。不會因為抓取或不安感的慣性,而保留了某一個可以落腳的地方。而是對所有的有為法,都能夠透過這樣的角度來看透它。

經文:「色… 眼觸…凡以這眼觸為緣生起的受之類、想之類、行之類、識之類…耳…。」

除了眼觸之外,眼睛看到森林的影像,可能當下就有一個舒適輕鬆的感覺,這屬於「受」。因為眼觸為緣,作為它的前緣而產生出來的一個受。什麼是眼觸為前緣,而產生出來的「想」呢?好比說,那個意境之中出現的清新的森林,可能你聯想到的是,北歐、美國、加拿大或台灣玉山的森林。不管是什麼地方的森林,這種「推想、意境、標籤」,都是屬於「想」。「行」是指「所有的意志與回應」。「識」就是「覺知」。佛陀的教育是非常地周遍、完全,盡量反覆、詳盡地推演,所有跟視覺有關連的經驗,不讓執著有一絲一毫可以躲藏的地方。

眼如此、耳也是如此,鼻、舌、身、意都是如此。所以除了觀耳、聽覺的無常、苦、非我,還要觀聽覺的對象,而生起無常、苦、非我。然後還有耳的觸,因為耳的觸而產生的受、想、行、識,依此類推,六根都要這樣觀。

經文:「羅侯羅!當這麼看時,已受教導的聖弟子在眼上厭,在色上厭,在眼識上厭,在眼觸上厭,凡以這眼觸為緣生起的受之類、想之類、行之類、識之類,在那上面也都厭。 (中略)厭者離染,經由離貪而解脫,當解脫時,有『[這是]解脫』之智,他了知:『出生已盡,梵行已完成,應該作的已作,不再有這樣[輪迴]的狀態了。』(我生已盡,梵行已立,所做已做,不受後有)」

當佛陀這樣教導,尊者羅侯羅的心,以不執取而從諸煩惱中解脫。許多跟在一旁的天眾們的遠塵、離垢之法眼生起。意思是:光是聽聞這樣的法,雖然沒有深厚的修行基礎,也都在當下證得初果。

這顯示出,若能掌握到出世間法的關鍵,做到心對於有為法不再有寄託、遐想,他就接近或等同初果的境界了。初果的境界,並非一般人想像的那樣遙不可及。那些證得初果的天眾都瞭解到:「凡任何集法皆是滅法。」任何透過內心架構的、抓取的,都有敗壞的特質。因此任何抓取的動作,最終都是枉然,都是不值得。他不再對抓取有任何的遐想,因為他對抓取有了很高度的厭離心。

平常要如何修學「厭」

很多禪修老師,都強調「觀察當下」,觀察當下是很重要的,也是一個很好的修行方法。可是,如果遍讀原始佛經,就會發現佛陀所教的「厭離心」,是可以透過善用想像力~針對未來;可以善用記憶力~針對過去。

不只是針對眼前能夠觀察得到、正在進行的經驗,而是能夠透過不同的觀想與角度,去觸動比較深層的情感。這個深層的情感,就是一種對於世間輪迴狀況的觸動。覺得:「這真是不值得啊!這真是恐怖啊!這真是不可靠啊!這真是沒完沒了啊!」類似這樣的意向和情緒,都是屬於「厭離心」的範圍。

比較具體的講,例如針對身體的厭離感,佛陀說我們的心會抓取「色、受、想、行、識~五取蘊」,因為抓取這五蘊時,它會提供給你某種程度的滿足感。所以要特別留意跟觀察,抓取五蘊的過程中,獲得的是什麼?像在抓取身體方面,有一部分可能是它符合腦海之中的美感。可能看到鏡中的自己,覺得越看自己越帥,越看自己越漂亮,覺得自己身材很好…。

類似這樣的想法,不只是建立在膚淺的虛榮感上,或是長得好看的人才會有。幾乎所有的凡夫,對身體都有一種「這是我」的認同感與安全感,認為有一個安逸、可以落腳的地方。所以不斷地說服自己:這是美好的、安全的。若要調整這樣的慣性,可以透過深度的「不淨觀」,透過想像力與記憶力。例如替朋友送終的經驗,看到癌細胞帶給身體的狼狽等,問自己:我還要依靠這種型態的安樂嗎?

透過深度的厭離,看到我們所抓取的對象跟動作,是多麼的荒謬。在培養厭離心時,要懂得靈活地運用自己的記憶與想像力。在生活中的不同角度裡,常常觸發真誠情感的這一面。也就是說,厭離心不只是理智的東西,有一股更強大的力量,是來自情感面。每一個人在情感面的主觀呈現可能不一樣,但是基本上,對世間的苦痛,有很深切的感同深受與危機意識。很深切地感到它的荒謬、無味,透過這些角度來體會厭離心。

「四食」

《相應部 12.63》:「比丘們!有這四種食,為了已生成眾生的存續,或為了求出生者的資助,哪四種呢?或粗或細的物質食物,第二、觸,第三、意思,第四、識…這四種食,為了已生成眾生的存續,或為了求出生者的資助…當物質食物被遍知後,五種欲的貪被遍知;當五種欲的貪被遍知後,則沒有那聖弟子會再來這世間的束縛結…當觸食被遍知後,三受被遍知;當三受被遍知後,我說對聖弟子來說沒有任何還應該做的…當意思食被遍知後,三類渴愛被遍知;當三類渴愛被遍知後,我說對聖弟子來說沒有任何還應該做的…當識食被遍知後,名色被遍知;當名色被遍知後,我說沒有任何聖弟子還應該做的。

這裡的「食」(巴利文āhāra),意思是吞食的食物、滋補品等等。「食」的觀念在原始佛法的解脫法裡,佔有很重要的地位。好比說,佛陀有時候是用「眼睛在吃東西、耳朵在吃東西」來形容眼睛看、耳朵聽。他用「吃」來表達心對境界的貪求。心在接觸境界之後不斷地使力,想要從境界中汲取出快樂感來,那個過程叫做「吃」。就好像要用力擠壓水果才能取得果汁,「食」也有同樣的意涵,裡頭包括了所有執著的活動。

實際上,如果看某些經典裡的十二緣起,愛緣取、取緣有,「取」這個字有時候由「吃」來取代。也就是說,在很多時候「食」跟「取」是同義詞。

四食的第一個~「段食」

「四食」~四種心會去抓取的對象,第一個叫「段食」。指的是平常身體所吃的食物,像米飯、飲料、菜、肉、魚等等的,這些都是屬於第一種食的範圍。經典提到,如果能夠了知心是如何「依附跟抓取」物質食物,智慧就能夠很大程度的提升。

如何修「段食」?

善用對當下「食」的觀察,善用記憶裡與段食有關的過患。善用想像力去推知,自己可能還沒有經驗過的段食,它也有同樣的,或者更深度的過患。

「段食」有什麼樣的過患呢?現在有很多科學的研究發現,有些癌細胞的滋生直接跟飲食有關。這些看起來好像是滋養身體的,有些條件稍微不恰當的狀況之下,可能會是毒素。

在吃的過程,身體不斷去抓目前可以利用的部分,不能利用的部分就是包袱、廢料。有吃就一定會有排泄,在拉的過程,不管拉得多乾淨,就是會造成很多的過患。有帶過小孩或養過寵物的人都曉得,多麼可愛的小孩,多麼可愛的寵物,拉起大便來就是噁心。就像家裡養的貓咪,在外面拉了大便之後,不管牠的習慣跟訓練有多好,剛大完便之後,身上都帶著糞便的氣味。你可以想像得到,外面聞起來都這個樣子,更何況是身體的內在。

不只是貓咪如此,我們自己的身體也是一樣。種種不同的孔流露出來的臭氣,需要很小心翼翼地保持它,才不會讓自己很難堪。就連親如自己的配偶,等於是長時間共枕的伴侶,在排泄或者身體發出臭氣的狀況之後,彼此都還是覺得難堪、覺得不好意思。

不可輕忽「不淨觀」這個修行方法。一直深入地觀察,不斷地挖掘心對於身體,那種很深度的迷想,以及根深蒂固的美感。不斷地把這些掏出來、帶到表層意識,再透過這些角度去看到它是多麼地荒謬。

四食的第二個~「觸食」

經文說:如果你徹底了知物質的食物,那麼五種欲的貪就能夠被遍知。如果是「觸食」被遍知之後,那麼「三受」會遍知。

也就是說,人要能夠對色界以下的世界~欲界,有深度的著迷,必須要建立在對身體所受用的食物有很深的迷想。能夠把食物吃下去,一般都不是理智上為了色身跟活命而吃,而是帶有一種娛樂性質。這樣的娛樂性質,很大程度是來自於食物被包裝了。透過我們的想像,它變成了很清淨、很引誘人的東西。就像去麥當勞吃炸雞,雞塊弄得方方正正已經完全沒有雞的形狀,上面加很多的調味料,顏色讓你完全想不到,雞被殺戮、血淋淋的過程。

現在美國很多的速食文化,能夠那麼普遍地推廣,傳統上非常賤價的肉食,讓年輕的小孩子那麼熱衷於其中,原因之一是因為它加了很多的調味料。另外一個原因就是,它很成功地把商品重新包裝。讓小孩子感覺到這個商品的誘惑力,讓年輕人不容易去聯想到,食物背後的過患與不淨。從小就養成了理所應當受用高耗能、低品質的垃圾食物。

如果瞭解「觸食」,就能夠遍知「三受」。「觸食」就是指我們的心不斷地在尋求新的刺激,對於新的刺激有一種「渴望感、飢渴感」。

平常要如何觀「觸食」

一個角度就是一直去看無聊。沒事的時候,那種無聊、想要打開電視、網路的衝動,從這個地方很容易看到觸食的衝動。「觸食」跟「三受~苦受、樂受、捨性受」是有關連的。觀察時,一方面要去觀察心在追求觸食時,那個追求與飢渴感本身的「無常、苦、非我」。同時也可以去觀察,觸食本身的「無常、苦、非我。在日常生活中所經歷的,不管是苦受、樂受、或是捨受,都能夠用「正知、正見」的角度來看待它們。

「正見」的角度怎麼看?所有的樂受、舒適感都是不斷在消逝;所有的苦受,都是建基在觸的緣上面;所有的捨受裡,都還有著心對付它的模式。並非捨受時心就沒有活動。透過這樣的角度,很容易就會看穿三種受的天花板,也就是看透它的“ceiling”。

看到它能夠提供給我們,最終究的是什麼?不管那個快樂感如何改變,例如用不同的型態呈現,看起來好像是不一樣的東西。實際上,觸動我們身心的那種感覺,差不多就是這樣。身心必須處在一種亢奮、接納的狀況,樂受的「樂」才會被擴大、放大。

苦的受也是如此,會把它想像成非常可怕,遇上了就必須要情不自禁地反抗它。如果能夠保持平捨去觀察苦受,就看得到苦受的天花板,它的極限是在什麼地方。超過了一個程度的苦受,意識承擔不了就昏迷了。可以透過這樣的角度來觀察,苦受的「苦跟刺激」,在降低沒有必要的抵抗與想像力之後,到底有多麼可怕?

四食的第三個~「意思食」

「意思食」是屬於一種意志力延伸,而得來的快感。舉例來講,藝術家從創造之中得到成就感,音樂家完成樂曲之後對自我能做的滿足感。經典上講,如果「意思食」被徹底地觀察,那麼三類渴愛就會被遍知。三類的渴愛,就是對「欲的渴愛、有的渴愛、無有的渴愛」。

從這個地方可以推知,「意思食」有一個很大的特性,就是來自於想要跳到下一刻,想要再形成下一種狀況的衝動跟欲求。有朋友們在禪修時,特別強調觀察:衝動感如何緩衝。這樣的禪修者很容易把三種渴愛遍知,很容易瞭解什麼是「意思食」。一個很簡單的觀察「意思食」的方法,就是:觀察心想要「再形成什麼」的那一種衝動。

四食的第四個~「識食」

最後一種是「識食」,大概是四食裡最深細的。「識」其中的一個意涵就是:內心想要有一個主跟客的對應。它想要透過形成起一個自我,然後有跟自我相對應的環境、相對應的宇宙,發生出一連串的故事來。這個故事就是自我的故事,它在時間之流裡的遭遇與經歷。對這樣的一種狀況,對於這種生存、遊戲,樂此不疲,就是因為對「識的食」沒有厭離心。

如果「識食」被遍知,名色就會被遍知。「名色」是指「身心的活動狀態」。「色」是身體的活動狀態,「名」是心理的活動狀態。為什麼名色跟識有關連呢?因為「識」基本上就是以覺察這兩種對象,作為它自己的活動。從另外的一個角度來看,「識」就是一種透過知道身體與心理的活動,而得到快感、喜悅感。得到「我是活著的」,這樣的滿足感。所以「識食」跟名色是相關連的,就像十二緣起裡面「識緣名色」。

以上講的厭離是最深度的厭離,等於是針對所有的經驗,以及所有的活動狀態所講的,是屬於出世間法的範圍。然而,就算是世間法的練習,也是可以配合厭離心。好比說當心對於惡、對於殺戮活動有厭離心,那已經是心向於善。心對於欲界的活動,那一種焦躁感、飢渴感,那種疲於奔命,只為了要滿足一下下的快感的狀態,厭離會幫助我們的心通往色界。對於色界的厭離,可以幫助我們的心通往無色界或無作界。依此類推,所以厭離是可以拿來幫助我們,做任何一個程度的提升。

要能夠瞭解「識食」,一個角度就是透過對「名色的厭離」,就能夠間接去推知與發展對「識食」的厭。對識食的厭就可以間接去發展,對所有的抓取的厭。基本上,佛陀所講的證得出世間法的人,就算只有初果,他大部分的苦都已經消失掉了。因為他有足夠的厭離心,所以過去生命裡最強大的支持力量被瓦解了。那個推逼、催迫著他的力量,情不自禁地要抓、要飛蛾撲火的驅使力跟飢渴感,已經得到很大程度的化解,他的心得到清涼。

過去很多的祖師們講到,證得初果的人要修色界禪成就特別快。因為當你有足夠的厭離心時,很容易體會到什麼叫做相對清涼,什麼叫做相對沒有被推。少被飢渴感逼迫著,然後再從中得到比色界更高的安定。體會到「不去不來」,心不因為要去來而被迫經驗著「生、老、病、死」。

「色界禪」是無常的,你可以依過去曾經有過色界禪的經驗做基礎,而證得初果。但並不表示這個過程裡,你是一直處在色界禪裡。凡俗的人要證得色界禪,是需要經過一番的掙扎與調整。就連摩訶目犍連這種大根器的人,當時在培養色界禪時,也是遇到很大的困難,後來是透過佛陀親自教導,才成功地學習到色界禪。

佛陀會如此地稱讚色界禪,有很大原因是因為它是屬於「放下」的力道。有過初果的體驗,對於「放下」會有很通透、很徹底的理解。對於未來再重新進入色界禪,或是要保持在色界禪裡面,是有直接的助益。

依自己的需求調整「厭離心」的修學

「厭離心」的修學,可以依照自己的需要來調整。有的人修厭離心的方法,不一定是那麼地仔細,遇到這樣的人,佛陀可能就對他講「觀身跟心」。對於像羅侯羅這麼聰明的人,最保險、最保守的修行方法,就是非常系統化、鉅細靡遺的方法。

我的建議是:最好是用保守的方法來修行。也就是說,不要高估了自己的能力,不要很輕易地跳過哪一些階梯。可以不必有壓力感,但是可以利用這樣的契機,提醒自己在日常生活裡思考:如何把厭離心結合到生活裡觀察到的東西?

佛經教的厭離心,不是只有針對自身的,它還可以針對外身,不是只針對自我的,它可以透過觀察別人的,懂得用心,它是可以產生非常大的厭離心的。

好比替朋友送終,去思考到:遲早輪到我、逃都逃不掉。遇到那麼大的痛苦時,真不知道自己會是怎麼樣的死法?會不會要死之前,大小便失禁?或是失智的狀態?累積了一輩子的智能、友情、親情,在那個時候可能都不記得了。因為理智處理的功能退化了,在那個時候就窘態百出,講一些不三不四的話,都是有可能的。

有身體就有千百種無法推知的病變,與動盪不安的狀態,常常透過這樣的角度來看待,並不是要對身體產生出厭惡心來。而是要去撼動,內心對身體根深蒂固的美感,及因為盤據在身體而產生的安逸感與安全感。去撼動平常習慣性跟境界互動,像毒癮般的癮。戒毒的過程,一開始可能是不舒適、不習慣的,只要能夠堅持下去,就會發現,沒有這個毒癮是多麼輕鬆,對身心健康有多麼大的助益。

「凡集法皆是滅法」,這個「集」不是指生起的意思,而是指「架構起來的東西」。「色、受、想、行、識」都是架構起來的,意思是透過意志「生起與參與」的經驗。舉例來講,你現在身體的感覺是一個集法,因為它是透過當下肌肉的使用,透過呼吸,才能夠有眼前這一種具體的身體的感覺。就像你坐著,坐姿就是一個集法,因為這個坐姿是 “put together by you”。是因為內心的某一種活動方式,而被影響、被維繫。如果當下不用力,你的坐姿就不能夠維持下去,人就癱倒了,剛剛那個坐姿的感覺就會消失。

世間所有的有為法的經驗都是如此,都是透過一種活動、參與的模式、肌肉的使用、意志的使用,而形成的。

所有境界的觀察,包含「味患離、厭離心」,最好是透過色界禪的基礎來觀察。有色界禪的境界,跟沒有色界禪的境界,差異性在於:如果沒有在色界禪,很容易會抱著飢渴感來看待「食」例如有飢渴時,看著異性的影像,大部分都是在盤算著如何滿足這個飢渴。這時候要修不淨觀是很勉強的。如果心是處在不飢渴的離欲狀態修不淨觀,內心絕大部分的資源與活動,都是放在出離上面。

在修厭離想時要先檢查:內心有沒有什麼強烈的飢渴感?能夠處在一種「透過放下」而得到的滿足,這是色界禪的特色。因為一個程度地釋放了,所以安適了,心不是處在一種焦躁,一種「我好想要」的飢渴的狀況。用這樣的狀況所修學的厭離,將直接幫助你導向離開負擔、離開欲求、達到滅的狀況。心因為不參與這個境界,當下自然而然就清涼了。沒有色界禪的基礎要修厭離,很多時候是很勉強的。

談了這麼多厭離的方法,該如何下手?可以根據以上所講的,先選定一個目前感覺特別強大的迷想來修,專精地修。或者,找一個特別容易下手的,例如有禪修的朋友說,他是如何看到自己的衝動,你就特別看這個意思食,從意思食下手。

【正勤的靜坐練習】

佛法禪修裡,「正勤~正確的努力方式」,是跟智慧結合的。其中一個培養的方式,就是仔細地觀察:當下是如何地用心?觀察用心跟使力到達什麼樣的程度?怎麼樣算是拿捏得恰到好處?

要用什麼樣的注意方法,讓心可以非常穩健、平穩,非常地小心謹慎,同時又是省力的?

就像是彈奏樂器,不斷要用心聆聽,演奏出來的樂章,它的速度、音調。透過詳細地聆聽,能夠知道,當下用功的方式,是不是和諧的、是不是恰到好處的。

一個很容易觀察到「正勤」的角度,就是去檢查:用什麼樣的呼吸力道,能夠讓身體,得到最大程度的滋潤、開放、放鬆?

每一口吸、每一口呼,都可以幫助我們觀察,當下用力的力道。

什麼樣的力道,能夠讓我們在當下觀察得到,它是恰到好處的、是舒暢的、是滋補性的。

這裡面有很大的探索的空間。不必要把自己弄得硬梆梆地,去追求唯一正確的方法。允許自己探索、實驗、觀察、調整。

什麼樣的呼氣法,什麼樣的吸氣法,才能夠讓身心得到更大的安頓?

什麼樣的呼氣、什麼樣的吸氣,才能夠帶給身心,當下所需要的刺激?

如果有餘暇,盡量去探索,藏在身體裡,深度的、不同角度的波濤洶湧的狀態。透過隨著呼吸,而牽引起來的漣漪和波浪感,可以感受得到,呼吸和身心接觸,產生出火花的那一瞬間。

小心翼翼地觀察,眼前呼吸的力道,觀察身體需要花多少的力氣,來參與這個呼吸的活動。

去觀察,就連那個觀察本身,它是要花多大的力氣。怎麼樣是省力的觀察?它又綿密、又透徹,可是又很省力,把多餘的拿掉、打開來。

簡單地說,就是知道現在自己在做什麼。知道自己現在有多用力、要如何保持恰當的用力。這樣就是「正勤」!

常常這樣子玩味,一整天下來,就能夠保持長時間處在用功的狀態。不會疲累,不會無聊,也不會覺得能力與精力匱乏了。源源不絕地,透過聆聽現在耗力的狀態,不斷地調整。讓自己處在平衡、安靜的狀態。

試著在聽聞跟思考佛法的時候,也能夠保持著,一部份這樣子的注意力,就算只有百分之十,都是很好的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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色界禪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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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简体版】

(朱倍賢 skype開示並校正~合輯)

~「色界禪」簡單來講,是一種讓心能夠不受到焦惱,不受到會讓觀察力和智慧變弱的羈絆和負擔的狀態。透過注意力、念頭正確地導向,調整對境界的反應以及使力的模式,就能夠得到更省力的滿足感,這和欲界的滿足感是不一樣的…。

什麼是「色界禪」?

原始經典所解釋的「色界禪」,都是從:「七覺支」的強弱、平衡,「四念住」的熟練度,心有多大程度能夠離開惡不善法,體會到平捨等等的角度,在定義色界禪。

一般後代的人是以:專注到多細小的程度?有沒有明相產生?心起不起念頭?五根是否不起作用?來定義色界禪。可是原始經典中,從來沒有任何一個經文,用這樣的角度來解釋色界禪。

《增支部 4.35經》告訴我們:色界禪不一定都是「打得念頭死」的狀態。而是,在該想的時候可以想,在不想想的時候,可以不要想,這樣才不會有糾纏不清的想。許多時候在色界禪中,心不但是可以想的,還可以利用善巧的想來得到提昇。也就是說,有念頭並不一定等同散亂。

色界禪是很多元的,定義它的共通的特質是:第一、是否具足禪支?第二、跟「五蓋」能夠保持多大的安全距離?第三、「四念住」能夠做到多熟練?因為四念住都是不離開正知正念,不離開「四聖諦」的取角,所以這裡面是有很大的空間。甚至在講話時,你也能維持初禪的定力。一邊講話一邊留意,如何減少自己的苦、對方的苦?在日常生活中,都可以讓心一個程度保持在色界禪的範圍裡。

原始經典很具體地談到:行住坐臥包括在講話時,如何能夠進入色界禪!

有一部經《中部 122經》很清楚地談到:當你在講話時,如何進入色界禪?就是講話時,考慮到這個言語是有害無害?是否符合四種善語:不妄語、不兩舌、不惡口、不綺語?動機是如何?對方的反應如何?當如此思惟時,完全可以一邊講話一邊進入色界禪。

這就是為什麼斯里蘭卡的一位僧人(Bhante Punaji),形容原始佛教的禪定為:“intelligent meditation”~智慧的冥想。這裡的智慧,不是指般若、空有等玄深的東西,而是指對當下境界的善巧觀察和回應。回應是否得體?有沒有因為色界禪而變得更靈活、更聰明?在回應當下境界時,是否更有適應力?人應該要因善修尋伺變得更聰明。而不是愈修禪定,變得愈不近人情、愈硬梆梆。

色界禪的特質

修學「初禪」可以從一種活動方式,很快轉換到另外一種活動方式。好比說,從沒有念頭進入到有念頭,所起的念頭,都是對應當下適當的念頭。例如想要把話講好,所起的念頭都跟如何講話有關。要馬上回到呼吸,所起的念頭都跟如何讓呼吸舒適有關。要回到遠離,所起的念頭都有助於心,能夠跟不善、糾結的境界保持距離。若當下要修慈心,也能夠充分地溶入到慈心的境界裡。

「色界禪」具備了這樣的特性,使得它在修行中變得那麼有用。如果狹義地將色界禪瞭解為是一種專注力而已,那麼人生莊嚴美麗聰慧的那一面,全都被忽視掉了。

簡單來講,「色界禪」是一種讓心能夠不受到焦惱,讓觀察力不受到羈絆和負擔的狀態。透過注意力、念頭正確地導向,調整對境界的反應以及使力的模式,就能夠得到更省力的滿足感。這和欲界的滿足感是不一樣的…。

欲界的滿足感:第一、它很快就流逝。第二、它往往伴隨著患得患失。現在雖然在受用,但是馬上就沒有了,或是以後會沒有了。或者一邊在受用、在享受,一邊在算計著,這樣的感覺還有多久?雖然在享受中,卻是包含著緊張。第三、它有昂貴的代價和副作用。

「色界禪」雖然是無常、是有為法,但是它的滋味是綿綿不絕的。你能夠很長時間,都處在這樣的狀況中,恢復到這樣的狀況中。而這樣的狀況,一直會提供給你正面的能量。

這就是為什麼,我們的禪修不是只在修專注而已。專注也是一個功能,但除了狹義的把禪那了解為專注外,可是還要學會如何把心打開來,如何激發起能夠鼓舞自己,讓自己感覺舒暢、良善的心情,如何懂得換一個角度看事情、換一個觀點想事情,如何透過平捨,能更祥和、更接納地面對,眼前不能改變的狀態。透過這樣的動作,讓心處在一種:它已經準備好要進步的狀態了。那就是「色界禪」。

如何修學色界禪

「色界禪」的成就,一定要結合日常生活中所有的活動。包括:走路的方式、講話的方式。不要把禪定想像成,很機械化、枯燥無味。要把禪定理解為,心培養出許許多多良善的特質,包括內心的活動方式,會講話的特質等等。靜坐,一般不是指內心的活動完全停止。一開始要知道,想什麼事會比想別的事更好?用好的念頭取代不好的念頭。用能夠對治當下障礙的念頭,來取代會煽風點火的念頭。

在日常生活中,只要身心能夠習慣性地,有安適感、安定感、幸福感、豐足感、從容感,那就是一種很好的練習。色界禪並不一定是心攝一處,而是所有這些好的特質的統合、熟練、加大力道。

「色界禪」的內容,實際上跟我們在日常生活中身心的祥和,都是有直接關連的。當然,更嚴謹一點的講法是,並非光具有這些良好的特質,就算是進入色界禪。比較嚴謹一點的標準,是指說:在比較長而且是延續性的時間內,內心都是跟善法相應,而不被截斷。

像學習放鬆這樣的技巧,我們姑且講說,如果我們的心具有正知正念,朝著放鬆的目標前進,這樣就是「善尋」的其中一種方式~心是朝著善巧的方向前進。雖然我們這樣子做,可是你發現這樣的動作,一直被惡不善法打斷。包括,在內心出現擔憂,有可能內心對欲界的一些東西非常著迷,有上癮的現象。這些著迷衍生出來的念頭,好比說待會兒想去吃xx食物,對某些食物非常地迷戀,對於世間的不管是貪求還是憂惱,這些都叫做是惡不善法。

根據「色界禪」具體的講法:惡不善法,就是在日常生活中經常會生起的「五蓋」。儘管你偶爾有跟放鬆,這樣的方向相應,可是一直被打斷。可能放鬆了5秒鐘、半分鐘,因為出現了憂慮,使得安適感中斷。所以,佛陀說,進入色界禪的鑰匙、入口點,在於「四念住」(《中部 44經》)。

「四念住」的三個特質

「四念住」是由三個心理因素構成的:正知、正念、正勤。為什麼要有「正勤」?「正勤」,就是有恆續性,有耐心、能夠維持一定程度的用功火候。儘管心被惡不善法打亂了,安適感中斷了,你都能夠念以繼念的(正念:記得眼前該做的),再回歸到「善尋」上。

若能夠這樣子用功,維持一段時間沒有被惡不善法打斷,那麼跟色界禪相應的喜跟樂,力道會開始出來。英文有個字叫“momentum”~餘勢,就像往天空丟球,雖然丟的動作已經結束了,可是球還會在空中飛行好一陣子,這就是「餘勢」。如果要讓身心進入色界禪,必須要建立起類似的餘勢,讓身心在比較長的時間內,很持續、很精練、很清淨,這些都是跟色界禪的意境相應的。

如果能夠這樣做,身心就會很明顯地安頓下來。心特別安靜、非常地好用,做四念住時,特別感覺使得上力。這跟當下源源不絕的能量,以及敏感度的增高有關。心能夠在安適感中得到一個落腳處,所以在修學出離時,不會有失落感。不會感覺被出離的力量衝擊,而覺得無所依歸。所以,要保持力道是很重要的,它不是那麼簡單。話雖如此,色界禪也不是那麼的困難。

「色界禪」的迷失

佛教目前對於色界禪的描述,大部分的文獻,都跟歷史上佛陀所形容的「正定」有很大的距離。好比說用明相入定,一味培養「盯著」的專注,用咒語、念佛、唱頌和觀想做為禪修的主軸等等。類似這方面的技巧,多是印度教和後代開展的新方法,訛傳為佛所說,出自誤托佛所說的經論。

如何掙脫五蓋的束縛?

日常生活中,要去留意有哪一些力量跟動作,是破壞內心平衡的最大力道。以五蓋中的昏沈蓋為例(比較廣義的解釋五蓋),昏沈包含了:面對境界時覺得無聊,內心的明亮度不足,對當下在探索觀察的主題興致不夠高昂。

禪修者日常生活中應培養的一種能力,就是永遠都不要陷入無聊的狀況。好比說,生活中有很多等候的時間,或身處於看似無趣的境地。當時很可能就會陷入空想、發呆、想打瞌睡等情況。但是一發現內心有無聊、暗晦不明、枯燥乏味,就要馬上對治。

對治的方式很多,例如增強內心覺知的能量,用正勤、轉念,來鼓勵自己。提昇內心對安適感、舒適感的敏感度,讓當下的心有比較好的食物,有一個更能提昇能量安住所,能夠不斷引發他的興趣。背下「五蓋」的內容並研究透徹,深入了解它會衍生出來的種種現象。儘量讓心能夠保持在,從早到晚都是遠離五蓋的狀況。

培養快樂的修行方式

但是,不必覺得需要多麼用力,以那種傳統的方式來精進,把修行變得硬梆梆的,成為另外一種壓力的來源。讓自己的心,一整天都處在很光明、快樂。懂得善巧的方法,就能夠在很輕鬆、很舒適的狀況下進行「正勤」。而且,能夠看得到,當下、立刻,產生出良好的效果來。懂得去品味,因為很紮實的努力所產生的踏實感與豐足感,學習體會在用功之中,所得到立即的回饋。

很小的時候,我就來到美國,當時對台灣跟美國讀書的情形,印象非常深刻。在台灣有很多痛苦的印象。當時還是週休星期日,而星期日的大半天都要在補習班待過。可能在下午,家裡的人允許我看半個小時的電視,對我們而言,那是一整個星期唯一能夠紓解壓力、唯一的釋放。所以,只要一想到全天候的用功,起碼在自己的主觀裡,就很容易連結起小時候這些壓力很大、不愉快的印象。

我發現很多台灣人的修行,都受類似的記憶的影響。不知道如何培養生活的情趣,不知道如何培養很快樂的修行方式。這些是需要一直去揣摩,什麼是中道的使力方式?日常生活中,在對治五蓋時,起碼要能夠常常看到正面的回饋,好比說法喜充滿。常常能夠蠻輕易地,讓自己回歸到理想的狀況。如果常覺得困頓,而不是覺得修行起來很有意思,可能就還要再退到更前面的里程碑,也就是在聞思上要再多下功夫。

上座、下座的用功方法

如果在日常生活中,常常累積從五蓋掙脫開來的經驗,讓內心能夠品味遠離五蓋的平衡感,那麼上座後,幾乎不需要做什麼大的調整。你用功的方法還是一樣,但是坐下來之後,可以更專精、更純淨地,在更細膩處用功。

【問答】

問:修四念住時,呼吸是很重要的一環,該如何增加呼吸的綿密度,也就是它的恆續性?

答:其中一點就是從業力的慣性中,發現哪一些五蓋對你的安定力,以及安樂感的破壞力最大?一開始,可能要特別針對這個部分。例如有些人的個性是很容易慌張、著急,所以他觀呼吸的方式,就要特別強調緩衝以及如何培養從容。光是記得「要緩衝」這樣的著力點,就很容易在瞬間立刻就看得到內心的壓力感,很明顯地降低了。若能夠降低百分之十,很明顯的,馬上你就會有比較好的感覺。

有些人的個性特別容易散亂,如何讓他透過不斷地培養正念,回歸到「單純的觸」?

如果他的散亂跟喜歡追念頭的慣性有關,要特別去留意,在追著念頭跑的那種用力感。甚至只是留意一下,在追念頭、想事情時,一直鑽到念頭中的那個使力感。臉部的表情是什麼?眼珠後面的肌肉是什麼狀態?光是調整這些部分,就會發現念頭對你的吸引力,追念頭的用力度,都跟以前不一樣了。只要用力度不一樣了,妄念的數量跟力道一定會減少。針對著影響你最大的五蓋下手,留意這些小地方,一直重覆這樣的技巧。

如果一整天下來昏沈特別多,可以特別去強調透過呼吸滋補身心。或者特別去留意高度清醒,跟知覺、覺知站在同一邊的那種清新感。整個人的神經系統舒活起來,那個滋味是什麼?去找出五蓋中,哪些蓋障對你的破壞力最大?有可能不只一個,而是好幾個。禪修一開始就反覆地練習,對治那一種五蓋的禪修技巧。

反覆練習到什麼程度?以放鬆這個技巧為例,只要每一次使用這一種技巧,你就發現身心很明顯地變得比較舒服。那就必須一直使用這個技巧,做為禪修的主軸。之所以能夠在很短的時間內,一放鬆就變得比較舒服,例如多了百分之十的從容、安定,就表示平常緊張的慣性可能還是蠻強的。放鬆是你目前很需要的食物,就儘量地餵食它。就像人體,長期欠缺某一種養分,需要好長的一段時間給它補給。同樣地,心的活動會因為過去慣性的活動方式,有某一個部分是特別的不平衡。在一開始修行時,就要特別地去對治它。

問:有可能,我們很自然地,都把色界禪想成靜坐的定?

答:是。但是靜坐的定 (samādhi),並不是專注的意思。而是有:統攝身心於善法之中這樣的意涵。所以把 “samādhi”翻譯成定力,那是很不得已。古代的人已經這樣翻譯了,再換一個字人家不知道我們講的是什麼。

像 “samādhi ”跟“samāpatti ”的意涵不同,但都是定的共稱。“samādhi ”指的是,身心統攝於一種好的狀況之中。這種好的狀況,並不是以專注力為主的。將“samāpatti ”翻成「等至、總持」,是很好的翻譯。能夠讓種種的善法同時現前,且達到平衡、穩定,就叫做「總持」。

因此,定力就不是盯著鼻尖,一味地去除妄念而已,而是「七覺支」統統現前的。佛經對「色界禪」的闡述,是:七覺支統統都具備。並非像近來台灣那些原始佛教的老師所講的:七覺支裡的定覺支跟色界禪相應,其他的要另外修。當七覺支達到顛峰,統整、平衡的現前,那樣的狀況我們稱之為「色界禪」。

佛經講:色界禪是止觀雙運的,在色界禪之中是最容易證果的。而不是從色界禪退出來,另外再去修四念住開悟的。四念住真的修得好,七覺支是完全俱足的。

七覺支裡的定覺支,是指身心處在七覺支與四念住的用功之中,於中得到安定。舉例來講,當你很專心於講話,那就叫做「定」。專心講話時,並不表示注意力是鎖在鼻端。就像很認真地溶入在游泳的狀況中,若是注意力盯著鼻端,不可能游得好。同樣地,若是把注意力鎖在一個小地方,四念住是不可能做得好。

再以身體放鬆為例,身體要放鬆,覺照力必須像游泳一樣,涵遍所有的行為。如此才能夠檢查出,有什麼緊張是躲在動作的裡面?也才能在身心覺知的範疇中,調整任何潛藏著,會破壞安定跟快樂的力量。

也唯有如此,才能夠在色界禪中修學「四聖諦」。才能夠知道:什麼是「苦」?是什麼樣的動作在製造、在維持著這個苦?才能夠親眼目睹,如何透過調整動作,而得到一個程度,或者完全的「苦滅」。只有透過苦的消滅,才能夠繼續把技巧精純化,這叫做「道」。所以「苦、集、滅、道」,都要在裡面。

放鬆裡的「道」是什麼?必須在放鬆之中,觀察放鬆的效果如何?立刻就看得到效果。若發現效果好,就可以繼續用同樣的動作。並且可以再思考,如何保持好的效果?如何讓效果更好?若效果不好就可以修正這個動作。就是透過這樣的評估,才能修「道」。

不用把「苦、集、滅、道」的滅、道想得太高超。「滅」不一定是講「涅槃」,只要眼前你的緊張感十分掉了兩分,這就是在體驗滅了。看到苦是如何地消退?能夠如此觀察因果,知道苦是如何消滅的,就明白什麼叫「道」。這個「道」,也才能一直進步。

問:講話可以入初禪,二禪是尋伺止息,那語言也屬於尋伺,是否講話就無法入二禪?

答:我只能主觀地說:其實是可以的,但是必須是斷斷續續的。初、二、三、四禪之間的界線,不像一般後代的人講的那麼明顯。裡面有很大的主動性,心可能進入二禪三秒鐘,在需要講話的五秒鐘再退出來,進入到初禪。尤其是對於禪那很熟練的人,可以這樣進進出出。

佛陀講的四個禪定的境界,並不是像《清淨道論》所說的,每一個都是一個框框,一進入得要多長的時間,而是指內心有很多不同的特質。在不同的活動狀況之中,這些特質必須跟某一些活動相應。這些活動是很流動性的,可以透過一些人為的方法,讓心可以很穩當地待在某一種狀況之中。可是,那是一種刻意的方式。

實際上在比較自然、不刻意的狀況之下,一個高度熟練的心,入定的感覺就好像是在幾個禪境之間遊走著。這樣的狀況並非全然地不好,它可以因此很容易看到禪支的生滅,對身心的影響…等。當然有時候訓練的方式,可以是很穩定地待在某一個禪定中,所以刻意地排遣掉某一些禪支。這也是一種訓練方式,但不是唯一的方式。

問:最近一直在練習,跟人互動時,注意力放在身體的能量網上,同時,看心的鬆緊度。發現有緊,就去看到底在抓什麼?透過放鬆、按摩,讓緊跟鬆對流,有時會達到很好的效果,就是心很安靜…。

答:你所闡述的非常有色界禪的味道,類似初禪的意境。佛經講:人完全可以一邊講話一邊入初禪。也可以一邊走路,一邊入初禪。而不是像南傳佛教的國家,受到《清淨道論》的影響,都以為初禪是眼睛看不到東西、耳朵聽不見聲音,所有的五根都關閉。他們認為初禪是脫離欲界,所以沒有感官。其實那都是誤會,在這一方面的問題佛經講得很清楚。欲界不是以:是否看得到東西,有沒有五根的活動來定義。而是指對於五欲的東西,有沒有狂熱、著迷、欲想。

若不瞭解這個,像帕奧禪師教色界禪的方法,就是要你將心完全溶入到明相中,所以眼睛看不到,耳朵聽不到。在定中完全不能修觀,必須要退到未到地定,五根的功能才能夠現前。那樣的定,對我們的幫助是微乎其微的,而且跟原始經典中色界禪的定義是有差別的。

修道就是這樣的單純。直接去觀察:在抓什麼?所抓的東西,會造成什麼樣的苦?去透視這樣的苦,讓心很樂於放下。這樣的定,對於智慧的開啟,是完全、直接有用的。人的解脫是這樣子來的。我們修的定,是要幫助我們達到這樣的目標,那才叫「正定」。所以佛經講:初、二、三、四果,是依止著正定,是依止著初、二、三、四禪。

南傳佛教的國家,對這個話題,會有那麼多的爭論,是因為他們其中很多人把色界禪的定義,定義錯了。他們看到很多看起來有初果體驗的人,從來沒有經驗過禪相、明相,也沒有經驗過五根統統關閉不活動的現象,就覺得很好奇。有的人就提出「初果不需要禪那」這樣的理論,誤解了什麼叫「色界禪」。

如果把色界禪瞭解為:四念住的精緻化。那麼證果當然是需要禪那,如果連透過四念住擺脫五蓋束纏的經驗都沒有,談什麼出世間法呢?

「依遠離」,就是看到不善法的累贅,內心嚮往自由。

遠離有很多種。包括:跟朋友相處時,大家都是在客套,為了世俗的利益而結合。看到那是一種負擔,心就會嚮往同修梵行那一種真誠交往,沒有世俗利害關係糾葛的交友方式。如果再進一步看到,同修梵行聚在一起,大家的階段都不一樣,見解難免還是有不同。而且人與人相處時,就是必須考慮到衣著,講話是否得體?會不會不小心得罪人?

看到這樣的負擔,內心嚮往獨處時的安寧感。嚮往不必要跟人家客套、應對的境界,內心得到一種清新感,就叫做「依遠離」(這就是《小空經》中從「聚落想」到「同修梵行想」到「森林想」的修行次第)。

「依遠離」不是指都不要交朋友,不要從事任何活動。而是要增強對不同程度的苦,有更深的敏感度和了解。如此,人才有向上的可能性。人如果以當前的狀況做為依歸,就很難有從當前的狀況解脫出來的可能性。

佛陀所教的「色界禪」,除了安適感之外,最重要的就是「正知、正念與正勤」。不管眼前經驗到什麼程度的安適感,都能夠一直重新地從「四聖諦」出發。重新看到活動的狀況,知道什麼樣的動作造成這樣的安適感。知道眼前的安適感,是透過一種作意跟用力,一種跟境界相處的方式而產生的,所以對當下的禪樂不會著迷,會從中一直找出向上之道。這才是色界禪最關鍵的地方。

有的人說,他可以從聽音樂、自我催眠,得到比色界禪更深的放鬆,為什麼還要那麼辛苦去修色界禪?單純聽音樂時,沒有在修正知正念啊!若只是要放鬆,吸大麻,去拉斯維加斯賭一把,或是週末時度個假,躺在海邊睡個午覺,有可能放鬆感是更大的。問題是那樣的放鬆,沒有正知、正念、正勤,沒有向上一著,再進一步調整跟進化的空間,沒有機會深入瞭解心是如何緊張,如何更有效率地放下緊張。

「正知」就是要知道,現在在做什麼?怎樣做才是好的?要懂得分別、觀察、調整。所以,這一種讓自己幸福的感覺,跟坊間的自我催眠術,或者跟一般人透過聽音樂放鬆,是不一樣的。

原始佛教講的「色界禪」,是一直有進步的空間。因為一直在反觀、在如理作意、在瞭解活動的方式,才不會進入了色界禪,就卡在裡面。而是進入之後,一直都能夠調整、進步,一直都能夠找出讓自己更安定、更幸福的因素。這就是為什麼,有的人可以透過修「慈悲喜捨」,而進入色界禪。因為「慈悲喜捨」,是一種讓自己感覺幸福的方法。

問:在觸境中,已經有色界禪的味道,如何讓它更精純化?

答:如果已經可以很熟練的,從粗糙的緊或粗糙的五蓋中脫離出來。靜坐時,可以嘗試著常常去觀察「五蘊的生滅」,把這樣的狀況高度地精純化。也就是說,你要處理的已經不是粗糙的緊或五蓋。而是在高度精純的色界禪的狀態中去觀察,好比說「我慢」是怎麼產生的?心是如何的在倚恃著五蘊?

若能夠這樣地練習,修行將更加的突飛猛進。當然,以原本的用功方法一樣也會進步的。只要能夠一直以四聖諦做為出發點,幫助心從不同的執著釋放出來,這樣的方向就對了。

問:觀察「我慢」是如何形成的,是去觀察對「我、我所」抓取的力道嗎?

答:是的。可以從幾個角度來修學。好比說,當你進入高度寧靜的狀態,對體內的能量網非常的敏感時。直接去觀察,你的自我感是由哪一些動作在維持著?也可以去觀察在這樣高度穩定的狀況,「色」有多麼動盪不安?「受」有多麼動盪不安?乃至觀察「想、行、識」有多麼動盪不安?在這個時候,你的心還要在什麼地方落腳?

問:什麼是「感覺全身」的「主觀呈現」…?

答:例如在你的經驗中,身體的感覺如何?是開放還是萎縮的?是緊張還是放鬆的?是有飽足感,能夠安住在當下,還是身體有匱乏感?因為欠缺,所以心要跑到別的地方去。

問:假如在很熱的夏天,坐在書房,涼風吹在身上,感到非常舒適,這也算是一種全身的觀察嗎?

答:這是一開始可以契入的。有正確的心態,就容易在像受用涼風這樣簡單的事感到滿足愉快。只是修學色界禪,到最後,它的快樂與寧謐感不需要建立在五欲上。包括,不需要建立在風吹過來的清涼感—如果只是這樣,涼風過後舒適感就消失了。在書房靜坐,可以想:當下要如何讓自己感覺很幸福?不是催眠自己而已,而是要有「正知正念」。

「正念」—是提醒自己,念以繼念地「正知」,把那一些會造成不幸福的活動挑出來。然後調整它、放下它。讓心念以繼念地,一直記得要做這個事情。

這也是為什麼,修「身行休息」能夠進入色界禪。因為「身行休息」,就是釋放所有會阻隔幸福感的緊張,以及身體所反應出來的活動模式,讓它們安祥、歇息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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